2008年7月3日 星期四

唐傳奇「李娃傳」之評析

壹:前言
「中國的文言小說,在藝術上具有價值,在文學上獲得地位,是起源於唐代傳奇。」這是劉大杰在【中國文學發展史】中,對唐代傳奇的評價,可見唐代的傳奇小說,是具有不可取代的地位。
唐之前的小說,形式上相當呆板,手法上也無甚麼變化,內容上多是志怪類,作品大多是沒有結構的殘叢小語式的雜記,只有故事內容,沒有所謂情節與佈局,文筆相當簡略,總體而言,小說還沒有成熟。
唐代傳奇故事,已有相當獨立而完整的短篇小說形式,由小語式的雜記,變成洋洋長篇的文章,手法也由簡單的記錄,變成錯綜複雜的故事描寫,無論是人物的塑造和性格的表現,都為作者所注意,同時也重視故事情節的結構與佈局,而內容上,也由志怪類而轉向人情世態及現實生活的反映。
唐代文人,是有意識的從事小說的寫作,視小說為有價值的文學作品,使小說從九流之外的地位,正式進入中國文學的園地。
唐代小說是「志怪」、「志人」的結合體。唐傳奇承六朝志怪之餘緒,文人加以藻繪,共興波瀾,故有很高的成就,內容間有託諷抒懷,託神鬼以懲姦惡,但由於文采與意想,和以前只談鬼神因果,大相徑庭。
唐代的作品內容,具有豐富的社會內涵和市民氣息,對舊制度舊思想有所批判及反抗,而對未來的生活,是有殷切的企盼。
在創作手法上,結合了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。
唐代的傳奇故事,大多成為後世戲劇的題材,對後世戲劇的影響,是十分重大的。
《李娃傳》故事題材與橋段,在「道聽途說(說故事)、民間戲曲小說」中,並沒有特別突出之處,雖如此,但內容相當令人玩味,白行簡的表現手法也極具特色,這些都是本文所關注的地方。
《李娃傳》是白行簡根據民間《一枝花話》(話本故事)重新改寫而成的作品,內容是描寫名妓李娃與甲門鄭生的戀愛故事,其間雖經歷多番波折,但卻以「圓滿」作爲結局。作者欲籍此故事,反映心中對當時「門第」觀念的不滿,也對當時所謂正常的婚姻制度,提出質疑。
在唐代傳奇中,這類故事素材與橋段,是常用的題材,但《李娃傳》能傳誦於今時,定有其出衆之處。

貳:作者簡介
白行簡,字知退,唐下邽人,生年不詳,知他是中唐社會派詩人白居易的弟弟。他精於辭賦,尤善長傳奇。卒于唐敬宗寶曆二年(西元八二六年)年五十餘。貞元末,登進士第,授秘書校書郎,累官至司門員外郎、主客郎中,左拾遺等職。文筆有兄風,敏而有辭,爲後學者所尚。有文集二十卷,今已亡佚。1

參:故事內容大概及評析
一、長安初遇美嬌娃,鄭生自沈溫柔鄉。
唐,天寶年中,甲門子弟鄭生,始弱冠之年,「俊朗有詞藻,迥然不群」,「其父愛而器之」,著其「盛服玩車馬之飾」,攜著「豐給」足可供「二載之用」,進京赴考。
至京後,在訪友途中,乍見「回眸含情」的名妓李娃,鄭生「不覺停驂久之」、「徘徊不忍離去」、甚至使出「詐墜鞭」,想借此「累眄於娃」。而李娃則「回眸凝睇,情甚相慕」,但鄭生「竟不敢措辭而去」。
作者在描寫男女主角相遇的一段敍述中,手法相當細緻:相遇的時、空、人、事。時間是「天寶中」,地點是「鳴珂曲」的李娃宅外,男女主角相遇而帶出以後的故事情節。
作者介紹李娃的居所,「見一宅,門庭不甚廣,而室宇嚴邃」。在外表看來,這一宅並不是靠「華麗」來吸引人,目的是映襯「宅主」李娃,才是真正引人之處。
「閤一扉」。為何常人之家會「閤一扉」?這個「閤一扉」就暗示「歡迎光臨」,有「讓人迎就之氣氛」,在此說明李娃的職業性質。
「有娃方憑一雙髻青衣立,妖姿要妙,絕代未有。」全篇小說中,只有在這裡交代李娃的美艷與風采,除此之外,並沒有再多些與細緻的描寫,這讓讀者有很大的想像空間。
在寫相遇的情景中,鄭生的「不覺停驂久之」、「徘徊不忍離去」、甚至使出「詐墜鞭」,想借此「累眄於娃」。這是多麼生澀的表現,充分把一個「弱冠」青少年的純真,活現在字裏行間。而李娃的「回眸凝睇,情甚相慕」,是多麼的成熟與老練。「回眸凝睇」讓鄭生神魂顛倒,「情甚相慕」讓鄭生雖是「竟不敢措辭而去」,但卻給鄭生「有無限的想像空間」,這也是故事情節發展下去的主因。
正因鄭生有無限想像的空間,故而「意若有失」,進而「密徵」、「以訊之」。讓鄭生產生追求的動力,才有「苟患其不諧,雖百萬,何惜。」之舉。在此也點出富家子弟的那種輕誇與自負。
經「訊之」後,「他日」,便「潔其衣服,盛賓從」,「而往扣其門」。「他日」鄭生為甚麼不立刻才採取行動?只因鄭生此行是赴京應試的,如今要結識李娃,深感對不起父母,故有所猶疑,才等到「他日」。「他日」也就是鄭生已有決定,故才「潔衣盛賓」去扣門。
鄭生以「此誰之第耶?」來作扣門的理由,因為這是「可進可退」的,進可登堂,退可掩虛,但是應門的「待兒不答」,「馳走大呼曰:『前時遺策郎也!』」「待兒不答」,表示鄭生所用的扣門理由已被人看穿,「馳走大呼」是意料中事,可見李娃在那天「回眸凝睇」後,定和「青衣」們談論過此事,也表白了心中的願望,故才有這種現象。而「待兒」的「不答」、「馳走」是替李娃驚喜,尤其是「前時遺策郎耶!」,更是毫不保留的洩露出李娃的「情甚相慕」,不是職業慣性的表現,而是來自心中的真情。
「相慕」之人既來,李娃「大悅」,「整裝易服」,充分表現出李娃那分「相慕」的心情,而鄭生「聞之私喜」,可見他的「感覺」是正確的。
自此展開了他們「相慕」相惜的愛情生活,鄭生自是「屏跡戢身,不復與親知相聞」,過著「日會倡優儕類,押戲遊宴」的生活。直到「歲餘」,鄭生「囊中盡空」而「財資僕馬蕩然」之時,但見「姥意漸怠」而「娃情彌篤」,李娃的真情由此可見。

二、老姥計逞折鴛侶,鄭生見棄陷絕境
老姥是李娃的鴇母,視李娃為她的「搖錢樹」,鄭生「盤纏豐厚」、「華服盛車」時,那倒無所謂,但如今鄭生「財資僕馬蕩然」,態度「漸怠」是必然而正常的反應,娃姥勢必逐之而後快。
娃姥欲逐鄭生,必須要說服李娃才行,至於李娃為何會答應,作者沒有交待,讓讀者去想像,在「娃情彌篤」的情況下,可見李娃是逼不得已,這是可以理解的。李娃幾經思考猶疑、掙扎煎熬,知道她再也無法庇護鄭生了,於是才有「他日」的出現。
在這「逐鄭」的計畫中,娃姥是主謀者,而「青衣」是執行者,李娃是被動的配合者。鄭生在李娃身上,看不到「被逐」的可尋跡象,可見李娃的閱歷與城腑,反襯出鄭生的幼嫩與無知。「逐鄭」的理由,娃姥的理由,讀者可以理解,「青衣」奉命行事,也可以理解,而李娃……。而「逐鄭」的方式,可以看出這是娃姥礙於李娃情面,而李娃又不能不接受的壓力下的做法。鄭生被逐後的李娃,作者並沒有多著筆墨。
由於鄭生「財資僕馬蕩然」,雖「娃情彌篤」,但「邇來姥意漸怠」。李娃面對老姥的壓力,只有被動的配合老姥的「逐鄭計畫」:「他日,娃謂生曰:「與郎相知一年,尚無孕嗣。常聞竹林神者,報應如響,將致薦酹求之,可乎?」生不知其詳,大喜。乃質衣於肆,以備牢醴,與娃同謁祠宇而禱祝焉,信宿而返。策驢而後至里北門,娃謂生曰「此東轉小曲中,某之姨宅也。將憩而覲之可乎?」生如其言,前行不踰百步,果見一車門。窺其際,甚弘敞。其青衣自車後止之曰:「至矣。」生下,適有一人出訪曰:「誰?」曰:「李娃也。」乃入告。俄有一嫗至,年可四十餘,與生相迎,曰:「告甥來否?」娃下車,嫗迎訪之曰:「何久疏絕?」相視而笑。娃引生拜之。既見,遂偕入西戟門偏院中,有山亭,竹樹蔥蒨,池榭幽絕。生謂娃曰:「此姨之私第耶?」笑而不答,以他語對。俄獻茶果,甚珍奇。食頃,有一人控大宛,汗流馳至,曰:「姥遇暴疾頗甚,殆不識人,宜速歸。」娃謂姨曰:「方寸亂矣。某騎而前去,當令返乘,便與郎偕來。」生擬隨之,其姨與待兒偶語,以手揮之,令生止於戶外,曰:「姥且歿矣。當與之議喪事以濟其急,奈何遽相隨而去。」乃止,共計其凶儀齋祭之用。日晚,乘不至。姨言曰:「無復命,何也?郎驟往覘之,某當繼至。」生遂往,至舊宅,門扃鑰甚密,以泥緘之。生大駭,詰其鄰人。鄰人曰:「李本稅此而居,約已周矣。第主自收,姥徙居,而且再宿矣。」徵徙何處?曰:「不詳其所。」
在這段中,我們看到鄭生對此事是有疑惑的:鄭生問李娃:「此姨之私第耶?」李娃則「笑而不答,以他語對。」在此可以看到李娃的心情是極為複雜與無奈的。而在李娃先回去看老姥時,此時「生擬隨之」,但見「其姨與待兒偶語,以手揮之,令生止於戶外。」「姨」與「待兒」果有如此大的能耐嗎?而李娃在這種情況下,她本身的表現如何,作者應有所描寫,因為這是問題關鍵的所在。
    鄭生當然是「怨懣」,於是「絕食」,但卻「遘疾甚篤」,收留他的邸主,「懼其不起」,於是「徒之於凶肆之中」,在「綿綴移時」之際,幸得「合肆之人」,大家「共傷嘆而互飼之」,鄭生因而「後稍愈,杖而能起」。
    「由是凶肆日假之,令其執繐帷,獲其直以自給」,鄭生因而才免於死於路旁。
鄭生便在這種情況下而被逼流落在外,白行簡在此著了不少筆墨,其作用是反襯鄭生「落難」前與後的生活比較,使情節更具張力。而鄭生在此時日裏,雖然日子不好過,但是他因為在此行業頗有名聲,因而生活改善了不少。此時,鄭生遇到了父親,大家以為鄭生可能由此而重回家門,但作者卻把故事帶入另一段高潮。鄭生的父親得知鄭生如此,以「志行若此,污辱家門。何施面目,復相見也。」於是,「乃徒行出,至曲江西杏園,去其衣服,以馬鞭鞭之數百,生不勝其苦而斃,父棄之而去。」此時,「其師命相狎暱者陰隨之,歸告同黨,共加傷歎。令二人齎葦席瘞焉。」這時,故事再現曲折。而作者隱約在此責難鄭生父親,親不及「其師」之輩,義不及「同黨」之人,鄭父卻只因「污辱家門」而置親兒於死地,「親、義」何在?

三、鄭生絕處又逢生,苦盡甘來慶團圓
故事再經過這段波折後,便有「柳暗花明」的發展。鄭生在被同黨埋葬時,因發現「心下微溫」,同黨「共荷而歸,以葦筒灌勺飲,經宿乃活。」但經「月餘,手足不能自舉。其楚撻之處皆潰爛,穢甚。」可見鄭生之父,實有心置鄭生於死地,出手才如此之重。鄭生所受之傷甚是嚴重,且有越來越是嚴重之跡,讓「同輩患之,一夕,於道周。行路咸傷之,往往投其餘食,得以充腸。」待「十旬,方杖策而起。被布裘,裘有百結,襤褸如懸鶉。持一破甌,巡於閭里,以乞食為事。」鄭生「自秋徂冬,夜入於糞壤窟室,晝則周遊廛肆。」故事發展到此,鄭生已面臨絕境。
在「一旦大雪,生為凍餒所驅,冒雪而出,乞食之聲甚苦;聞者莫不悽惻。時雪方甚,人家外戶多不發。」於是,鄭生只有沿途求乞,見「有一門獨啟左扉,即娃之第也。」但鄭生不知,於是「連聲疾呼,飢凍之甚,音響悽切,所不忍聽。」此時「娃自閣中耳之,謂待兒曰:『此必生也,我辨其音矣。』連步而出。」在此可見李娃對鄭生仍是念念不忘。但出門以後,則「見生枯瘠疥厲,殆非人狀。」李娃面對鄭生如此之模樣,不但沒有避不相見,且「娃意感焉,乃謂曰:『豈非某郎也?』」由此可見,李娃心中之愧疚與思念之情。此時鄭生也認出是李娃,心中「憤懣」而人「絕倒」,可見鄭生對李娃的氣憤,但「口不能言」,而僅能「頷頤而已。」而李娃「前抱其頸,以繡襦擁而歸於西廂」,單看這個動作,便知李娃對鄭生的一片情意。李娃「失聲長慟曰:『令子一朝及此,我之罪也!』從這句話中,可以感到李娃對計棄鄭生的內疚與自責。
娃姥得知此事,雖百般阻之,但「娃歛容卻睇曰:『不然,此良家子也。當昔驅高車,持金裝,至某之室,不踰期而蕩盡。且互設詭計,捨而逐之,殆非人。令其失志,不得齒於人倫;父子之道,天性也,使其情絕,殺而棄之,又困躓若此;天下之人盡知某為也。……。』」這番話雖是斥娃姥之言,然可見李娃自身也是有情有義。又說:「生親戚滿朝,一旦當權者熟察其本末,禍將及矣。況欺天負人,鬼神不祐,無自貽其殃也。……」這段雖充滿恐嚇意味,但不無道理,娃姥必然有所忌憚。李娃先以「理與義」堅定自己的立場;再以「利與害」阻止娃姥;最後以「某為姥子,迨今有二十歲矣,計其貲,不啻直千金。今姥年六十餘,願以二十年衣食贖身,當與此子別卜所詣。所詣非遙,晨昏以溫凊,某願足矣。」這番話,又充滿了感恩,更明白的表示自己的決定。由以上的這些話中,可見李娃雖是二十歲的女子,但為人有情義理,做事面面俱到,既不傷娃姥之心,亦能堅定自己的立場,真不愧是個通達人情世故的明理人。
娃姥見李娃的態度如此,「度其志不可奪,因許之。」這個「度」字的含義極深。老姥和李娃相處的時日甚久,可以說彼此都瞭解對方,李娃對老姥而言,是極為重要的,老姥如果可以不讓步,當然決不會讓步,但李娃此刻的表現,是老姥所「罕見」的,迫使老姥不得不深思熟慮來應對。最後老姥只得答應,在此可以感覺到李娃的堅持,是多麼的強烈。
娃「乃與生沐浴,易其衣服;為湯粥,通其腸;次以酥乳潤其臟。旬餘,方薦水陸之饌。頭巾覆襪,皆取珍異者衣之。未數月,肌膚稍腴,卒歲,平愈如初。」由這段「程序」來看,李娃做事是有本未先後之分,充分表現她的細心與智慧。
故事到此,以「愛情小說」而言,已可結束,但作者所要表達的目的尚未完成,作者想借此愛情故事,刻意要打破「門第」的禁忌,於是故事仍有繼續發展下去的必要。
「異時,娃謂生曰:『體已康矣,志已壯矣,淵思寂慮,默想曩昔之藝業,可溫習乎?』……。」鄭生在李娃的鼓勵下,發憤圖強,而李娃為令鄭生「斥棄百慮以志學」,於是「俾夜作晝,孜孜矻矻」,亦「常偶坐,宵分乃寐。伺其疲倦,即諭之作詩賦。」如此二年,鄭生「業大就,海內文籍,莫不該覽。」於是,生謂娃曰:『可策名試藝矣。』但李娃卻說:『未也,且令精熟,以俟百戰。』由此看來,李娃是個心思細密、做事極為穩健的人。「更一年」,李娃才說:『可行矣。』李娃之所以要鄭生再等一年,其目的是讓鄭生有十全的把握,對自己更具信心,果然鄭生「遂一上登甲科,聲振禮闈。雖前輩見其文,罔不歛衽敬羨,願友之而不可得。」
鄭生雖已取得功名,但李娃卻有更遠大的目的,於是對鄭生說:『未也,今秀士苟獲擢一科第,則自謂可以取朝中之顯職,擅天下之美名。子行穢跡鄙,不侔於他士。當礱淬利器,以求再捷,方可連衡多士,爭霸群英。』好一個李娃,竟有如此之心胸與遠慮,實是女中英傑。於是,「生由是益自勤苦,聲價彌甚。其年,遇大比,詔徵四方之雋,生應直言極諫科,策名第一,授成都府參軍。三公以降,皆其友也。」
故事到在鄭生「將之官」時,鄭生可以說是「苦盡甘來」,李娃此刻可以說是「心想事成」,可以說是有個完美結局了,但作者又在這個看似完美結局的時候,卻又生波折,使故事的張力再現,緊緊的抓往讀者的心。
在生「將之官」時,娃謂生曰:『今之復子本軀,某不相負也。願以殘年,歸養老姥。君當結媛鼎族,以奉蒸嘗。中外婚媾,勿自瀆也。勉思自愛,某從此去矣。』」在這段轉折的故事中,李娃為何要在鄭生「將之官」時,提出如此意外的要求?是真言還是另有目的?故事在此之前,鄭生並無任何嫌隙的表現,也無任何門第的介懷,但李娃所考慮的是長遠的。
在這段話中,我們可以看到:
(一)李娃是個「知所進退」、「思想縝密」的人。
(二)她是「真情真愛」,不願鄭生因為自己的職業而影響鄭生的仕途;於是只求自己離去,給鄭生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。
(三)她的話中並無怨嘆無奈之情緒意味,以「某不相負也」、「歸養老姥」、「無自瀆也」、「勉思自愛」,可見李娃的這番話,是經過深思熟慮後的話,也是「計畫中」的話。
鄭生聽到李娃的這番話,「泣曰:『子若棄我,當自刎以就死。』」鄭生的反應,是很直接而真情的,可能鄭生想都沒想到會有這種狀況。
但「娃固辭不從,生勤請彌懇。」「固辭」表示李娃的「某就此去矣」是真的,非試探之言。「勤請彌懇」則表示鄭生也是真心一片。
或許讀者此時正為他們焦慮不安,心中在想著為他們解決的辦法。
月餘,李娃送鄭生至劍門,走馬上任。此時鄭生父親「由常州詔人,拜為成都尹,兼劍南採訪使」。父子在郵亭相逢,相互「慟哭移時」,父「詰質因由」,鄭生「具陳其本末」,父「大奇之」,詰娃安在。生曰:「送杗至此,當令復還。」父曰:「不可。」翌日,命駕與生先之成都,留娃於劍門,築別館以處之。明日,命媒氏通二姓之好,備六禮以迎之,遂如秦晉之偶。
鄭生父親也沒有輕視李娃,「大奇」、「不可」、「翌日」、「留娃」、「築館」、命「媒氏」通二姓之好,在在都表示鄭父的感戴與驚奇。
故事至此已是完滿結局,可是白行簡並沒有在此停筆,而作者為了加強自己理念的闡述,於是「添」寫一段,以彰顯現主題。
「……婦道甚修,治家嚴整,極為親所眷……持孝甚至。」說明李娃雖出於倡蕩之姬,但節行是如此的高潔,雖是古先烈女,也不能踰也。而「有靈芝產於倚廬,一穗三秀,本聞上道。又有白鷰數十,巢其層甍。」這些都是上上之吉象,「天子異之,寵錫加等」,「終制,累遷清顯之任……娃封汧國夫人。有四子,皆為大官,其卑者猶為太原尹。弟兄姻媾皆甲門,內外隆盛,莫之與京。」這是何等之光耀,這不是「高門厚第」、「名媛鼎族」所「夢寐以求」的嗎?但出身低階的李娃卻做到了。
可是故事到此仍未結束,白行簡卻在最後的部分,來個「添足」之筆,這讓人感到小學生在演講完畢時說:這個故事是教訓我們「不要這而要學那那那」但面對廣大的讀者群,這種筆法與筆調,不但沒有預期的效果,反而減少了觀看者的參與感和想像空間。
故事的結尾,提到作者的「伯祖嘗牧晉州……,三任皆與生為代,故諳其詳。貞元中……隴西李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,因遂述汧國之事……。」白行簡之所以甘此寫,其目的是讓讀者感到「真實性」而已,無甚意義。
         

肆:人物簡介與評析
一、 李娃這個人
「汧國夫人李娃,長安之倡女也,節行瑰奇,有足稱者。」這是故事開章明義的敘述。李娃雖是倡女,但有足以令人稱
佩的節行。
李娃的容貌:故事並未有詳述,僅以「妖姿要妙,絕代未有」八字來形容,這給讀者有很大的想像空間。
眼神令人著迷:面對初入情場的鄭生,只是個「回眸凝睇」便使鄭生神魂顛倒,所幸是「情甚相慕」。可見李娃是個眼睛會放電的人。
心地善良,真情彌篤:當鄭生初訪李娃時,李娃便知鄭生是個「初哥」,但李娃並未因此而敲詐鄭生,全以朋友相待,後來鄭生「資財僕馬蕩然」時,但見「娃情彌篤」,可見李娃不是個貪詐之人。雖李娃配合娃姥而捨棄鄭生,但再聞鄭生求乞哀悽聲時,便知是鄭生,「連步而出」,但見鄭生已是「枯瘠疥厲,殆非人狀」,「娃前抱其頸,以繡襦擁而歸於西廂,失聲長慟曰:『令子一朝及此,我之罪也』。由此可見,李娃之於鄭生,情真義亦真。
知錯能改,力改前非:雖李娃配合娃姥的「逐鄭計畫」,使鄭生流落街頭,幾乎死於道左。但當再遇鄭生時,娃姥要「當逐之」的時候,李娃「歛容卻睇」的神情,充滿了「不以為然與不再退讓的立場」使娃姥不得不「度」其志而答應李娃的要求,讓鄭生留在自己身邊,以便照顧,李娃不讓錯事再度重演。
為人有原則:在愛情方面,主動追求自己的幸福,堅持自己的立場;做事有計畫,我們在她再遇鄭生後,先堅留鄭生,再行療傷調養,待鄭生恢復體力與元氣,再激勵鄭生求學求功名,直到鄭生成功,則又知所進退,最後完滿結局。

二、 鄭生這個人
他是常州刺史滎陽公,五十之年所得之子,弱冠之時,便雋朗有詞藻,迥然不群,深為時輩推伏,其父說他是他家的千里馬,可見其義對他的愛與器。他自己也很自負。但究竟是人生歷練不足,初見李娃時,那種忽見、不覺、徘徊、累眄、回眸、不敢措辭的生疏青澀,全然表現出來。
為求親近李娃,一句「苟患其不諧,雖百萬,何惜。」那副紈袴子弟的心態,躍然於行間,初訪李娃時,潔服盛賓的排場,也是虛榮作祟,這些都是未成熟的表現。
被娃姥棄逐時,那種惶恐與慌亂,可見他是個未經世故的人。在凶肆能投入工作,可見他是個適應能力頗強的人。
在如此艱苦的情形下,仍不回家找他父親,可見他是個尚知羞恥的人。
再回李娃身邊,能繼續勤讀,求進之心仍在。
考取功名後,未有嫌棄李娃的出身,可見他是個真情真義的人。
再見父親時,具實稟告,不但表露對李娃的真情義外,也是個誠實的人。

三、 鄭生的父親
雖是個門第觀念甚深的人,甚至愛護家門,差點置愛子於死地。但當他得知實情後,竟能破除門戶之限,主動的接受李娃,明媒正娶的把李娃接回家門,這也是他有情有義的一面。

四、 李娃的老姥
和一般老鴇一樣,是個自私自利的人,在此,她的出現,反襯出李娃真情真義的一面。

五、 其他的人物
凶肆的那幫人,雖是不顯眼的市井之徒,雖是下層階級的小人物,但比那些所謂上層社會的人物,無論是情是義,皆有過之而不及。這些人物,反襯鄭生父親之流虛榮無情的表現。

伍:描寫手法
在布局方面,白行簡在起文及結尾的鈙述,是有缺失的。頭尾皆可省略,故看此故事,頭尾部分大可不理會,反會讓故事的本來
面目呈現出來。
作者對人物的心理,沒有描寫與分析,這是相當大的缺失。
人物語言欠缺了個性化,只是靠情節來支撐全局。
但白行簡的這篇小說,創作的自覺性很高,他擺脫了實錄式而走向創造性,也擺脫了對事實的拘泥。在現實中,唐代的門第觀念
十分的嚴重,但作者不理會現實的狀態,直接向門第挑戰。
高度的反思性:把妓女與門第極高的貴公子綁在一起,是反禮教的主題;鄭父毒打兒的一幕,那有親情與人性的一面,在在表現
出門第的毒害;凶肆的小人物,卻充滿了情義;李娃雖是倡蕩之姬,但她的節行光輝表現,雖古先烈女也不能踰也,得封為「汧國夫人」,內外隆盛,莫之與京。諸如此類,皆有反思的空間。
高度的藝術性:作者用字不多,但能描繪出當時的社會概況與面貌,用字遣詞,相當得宜。
情節高潮迭起:在似乎沒有發展的情節時,又製造了另一高潮,使小說的可看性,大大的提高。

陸:後語
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」,這不止是一句老生常談,更是現實生活極爲正常的現象。但是否能「否極泰來」,這是人們所斤斤計較的,大家都認爲有「泰來」的「否極」是有價值的,因爲這是「人們心深處」的企盼----「圓滿」的大結局。但又有誰知道「否極」的臨界點在那裏?「泰」是否真的一定「來」?「不來」是否「否」還沒有到「極」?陷在「否境」中的人,常仰歎、渴望「泰」早早來到,總以爲這是個「不易」的定律,故在「泰」還未出現時,心中充滿「幸運心理」的等待,但「泰」遲遲未到,便怨歎哀恨不已,甚至在死前一刻,仍抱著這個念頭,這是「人之常情」。
「否極泰來」雖能伴人渡過「否境」,但深信「泰來」是「否極」必然的結果,那是錯誤的。其實「否極」和「泰來」只是偶然的相關,沒有任何必然的關係,把「偶然」視爲「必然」,這是不智、不真,也是弱者的想法。
故此,「否極」的結果不一定是「泰來」,這不是令人沮喪的話,而事實確是如此,世事也本就如此,也只有如此,人生才有至高無上的意味。
男女相戀,不可能是一帆風順,《李娃傳》的李娃和鄭生的戀愛經過與情節,全然應驗了「否極泰來」四個字,這種結局正符合了絕大數人的「心深祈盼」,故此,看《李娃傳》的讀者,雖被曲折的情節所吸引,但讀者一面看,心中一面希望是個「好結局」,看完後,果如讀者的祈盼,使讀者也有「參與感」,這是一般讀者「被吸引」的最大因素。
可是,現今的人,這種心理雖仍在,但並無前人那般強烈,故現今諸如此類的故事情節,已無往日的吸引力,而可預見的未來,是每下愈況的,這種現象代表了甚麽?至少它代表人性「冷酷」的一面,也是「現實」的一面,這是好是壞,這是值得大家深思的問題。
 

柒:參考書目
(一)劉大杰 【中國文學發展史】 華正書局 中華民國八十七年八月初版
(二)袁大衛、陸迪河編著 【中國文學基本知識及發展簡史】 香港人人書局 一九八三年修訂版

沒有留言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