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8月31日 星期一

老子新校新義之卅九

三十九 昔之得一者
昔之得一者;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,神得一以靈,谷得一以盈,侯王得一而以為天下正。
其致之也,謂天毋已清將恐裂,謂地毋已寧將恐發,謂神毋已靈將恐歇,謂谷毋已盈將恐竭,謂侯王毋已貴以高將恐蹶。
故必貴而以賤為本,必高而以下為基。夫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穀。此其賤之本與?非也?故致數譽無譽,是故不欲祿祿若玉,珞珞若石。
昔之得一者;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,神得一以靈,谷得一以盈,侯王得一而以為天下正。
「地得一以寧」的「一」,「王得一」、「天下」,帛書甲本毀損。
「靈」,帛書作「霝」。
「谷」,帛書甲本作「浴」。
「一」,道之動也,即道生萬物也。
「得一」,順道動而動之。
「以」,所以。
從前順道而行的有:天順道所以清明,地順道所以寧靜,神順道所以靈驗,谷順道所以盈實,侯王順道所以天下安定清靜。
其致之也,謂天毋已清將恐裂,謂地毋已寧將恐發,謂神毋已靈將恐歇,謂谷毋已盈將恐竭,謂侯王毋已貴以高將恐蹶。
「裂」、「已寧」、「發」,「靈將」的「將」字,「以高將恐蹶」,帛書甲本毀損。
「其」,指上述得道者。
「致」,帛書皆作「誡」。
「謂」,帛書皆作「胃」,發語詞,若也,使也。
「毋」,不也。
「毋已」,不休止也。
「發」,廢也。
「竭」,帛書皆作「渴」。
「蹶」,跌倒,顛覆。
以上述所說的來告誡以下的事,若天不順道動而自我運行,天不會清明,這將會導致天崩;若地不順道動而自我運行,地不會寧靜,這將會導致地裂;若神不順道動而自我運行,神不會靈驗,這將會導致神靈不靈不驗;若谷不順道動而自我運行,谷不會盈滿,這將會導致河谷枯竭;若侯王不順道動而故為故執,侯王不會又貴又高,這將會導致失國亡身。
故必貴而以賤為本,必高而以下為基。
「高」字下帛書有「矣」字,衍文,當刪。
所以,貴一定以賤為根本,高必須以下為基礎。
夫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穀。此其賤之本與?非也?
「孤」、「賤之本與,非也」,帛書甲本毀損。
「自謂」,自稱也。
「孤、寡、不穀」,古侯王自謂謙詞,「孤」,少也,「寡」,少也,「不穀」,不善也。古代君王自稱自己為孤德、寡德、不善之人。
所以侯王自稱自己是「孤德之人」、「寡德之人」、「不善之人」。這種稱謂是把卑賤當作根本嗎?豈不是嗎?
故致數譽無譽。是故不欲琭琭若玉,硌硌若石。
「琭琭」、「珞若石」,帛書甲本毀損。
「致」誡也。
「數」,計算也。
「譽」,帛書甲本作「與」,乙本、王本作育「輿」,通行本作「譽」。
「琭琭」,玉之美也。
「硌硌」,石之實也。
所以,要勸誡那些費盡千方百計謀得美譽的侯王們,若不得一,終是無譽。所以,不願像美麗的美玉,卻願成為樸實無華的石頭。

本章言為政者當得一以為以執,當以貴德為本而不以謀取美譽為務。
昔之得一者: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,神得一以靈,谷得一以盈,侯王得一而以為天下正。說明萬物得一皆能得其所以,若此五者不得一,則天不清,地不寧,神不靈,谷不盈,侯王不能使天下正,說明萬物不得一是不能得其所以。
本章所謂的「神」,不是上帝、神仙、及超自然能力者,而是指「巫、覡」。襖民時期,巫覡者乃族群與上蒼溝通的橋樑,於神而言,巫覡乃人之代表,於人言,巫覡乃神之代表,故巫覡之語是否靈驗,當不是任由巫覡隨自身信口之言,而是巫覡者順道而言之,順道之言必能靈驗。
天、地、谷皆自然之物象,若能「得一」,則可「清、寧、盈」,而神、侯王乃人也,若能順道而為之,必能「靈、天下正」。說明所有之物象與人,即指萬物言,皆必「得一」,才能各歸其根也。
「故必貴而以賤為本,……硌硌若石」,則是本章之重心所在,因前段文字是玄理,本段文字則是道理,是可理解而實行的,也是要為政者要去努力的目標。
侯王「自謂」自己是「孤」、是「寡」、是「不穀」,這些稱謂看似是賤是下,但事實上是貴是高,侯王若以為如此便可以了,但這些是不足夠的,這不該是「數譽」之舉,為政者當「視素保樸,少私寡欲」,務實務本,不作琭琭若玉,當作硌硌若石,如此才能「得一」,而天下正也。
為政者雖貴,但要知道貴以賤為本的道理,為政者雖高,但要知道高以下為本的事理,為政者雖是琭琭之玉,但要硌硌如石。

老子新校新義之卅八

三十八 尚德不德
尚德不德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,是以無德。尚德無為而無不為也。尚仁為之而無以為也。尚
義為之而有以為也。尚禮為之而莫之應也,則攘臂而扔之。
故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夫禮者,忠信之薄也,而亂之首也。
前識者,道之華也,而愚之首也。是以大丈夫居其厚不居其薄;居其實不居其華,故去彼取此。
尚德不德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,是以無德。
「尚德不德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,是以無」,帛書甲本毀損。
「尚」,上也,通借。
「德」,一切作為皆不逞一己之智能,循道動而作為之。
「不德」、「失德」,「德」作「得」,外欲之「得」也,指「仁義」之美名和「禮智」之貨利言。
「無」,帛書本皆作「无」。
尚德者,不為外欲所誘所制,所以是個有德之人;下德者,緊握欲利之得而不放棄,因此是個無德之人。
尚德無為而無不為也。
「為而」,帛書甲本毀損。
尚德無為而無不為也:「無不為」,樣樣皆可作為也。
《論語》<為政>:子曰:吾十有五而志於學,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知天命,六十耳順,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。」為甚麼七十可以從心所欲但又不踰矩?因為在七十之前的修為所致。尚德者尊道尚德,一切作為皆順應自然,故可「無不為也」。
尚德者的作為,全順應自然而無偏為,故「無不為也」。
尚仁為之而無以為也。
「而无」,帛書甲本毀損。
「仁」有親疏之分。為政者當視全民一律,無親無疏之罣礙,自能如
「天地不仁」也。
尚仁者執仁以治,欲有所為,但又因親疏的罣礙而不知如何為之。
尚義為之而有以為也。
「尚義」,帛書乙本作「尚德」,明顯之誤。
「義」有利害之得。為政者以利誘之,以害害之,這種作為,皆自以為是,實非治天下之道也。
「又以為」,自以為有所作為。
尚義者執義治國,以為有所作為,實則是「自以為是」的作為。
尚禮為之而莫之應也,則攘臂而扔之。
「為之而莫之應也,則」,帛書甲本毀損。
「扔」,帛書作「乃」。
「禮」有貴賤之辨。為政者妄以貨利定尊卑貴賤,圖以禮法治國,實則國更亂也。
「莫之應」,沒有人回應。
「攘臂」,伸出手臂,捲起衣袖。
「扔」,引也,拉也,強行之。
為政者執禮治國,但無人響應,於是強制執行。
故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
「後」,帛書作「后」。
「道」,自其本然也。
故失道之後,必須要修德以歸道,失德之後才高舉仁,失仁之後才高喊義,失義之後才強行禮法。
夫禮者,忠信之薄也,而亂之首也。
「薄」,帛書作「泊」,音近可借。「薄」,忠信不足也。
「亂」,災禍也。
「首」,《爾雅、釋詁》:「首,始也。」起源之義。
禮是忠信不足後的產物,是所有災禍的源頭。
前識者,道之華也,而愚之首也。
「前識者」,帛 甲本毀損。王弼注:前識者,前人而識也,即下德之倫也。」「下德之倫」,即指「執仁」、「執義」、「執義」而有所為者。下德者自以為是前識者,故逞一己之智能為治,結果是姦詐益生,名實相悖。
「華」,虛而不實,浮誇也。以「仁」、「義」取代「道」,實浮誇了「仁」、「義」之作用,「仁義」是無法取代「道」的。
「愚」,易順鼎作「遇」,易說可作參考。「遇」,遇也,「仁義」已非自然,故高舉仁義,實則是棄人之純樸本性,去追逐外在的「仁名」、「義利」。
「愚之首」,言仁義已失自然之「道」、「德」,是「遇」到「外誘外得」之開始。
自以為智者,逞一己之知能,妄以「仁義」取代「大道」,這是把「仁義」過分渲染而不實的說法,這也是捨人之樸然本性,而開始追逐外誘外得,外誘外得皆亂心敗德之欲,致使人不復返於樸。
是以大丈夫居其厚不居其薄;居其實不居其華,故去彼取此。
「大丈夫」,尚德者也。
「厚」、「實」,德也。
「薄」,忠信之薄也,「禮」也。
「華」,道之虛飾也,「仁」、「義」也。
「彼」,帛書甲本作「皮」,指「仁」、「義」、「禮」。
尚德者居道德之厚而不居忠信之薄的「禮」,居樸實大道而不尚虛浮的「仁義」,故大丈夫棄「仁」、「義」、「禮」之執,而取尚德之修為。

本章言「仁」、「義」、「禮」皆無法取代大道。尤其是禮,更是人類所有災禍的源頭。
尚德者不受外得美名、貨利所惑所制;下德者,因捨不下外得名、貨之利,所以是個無德之人。尚德者所有的作為都是順應大道,故能「無不為也」。尚德者居深厚大道而不居忠信之薄的「禮」,居樸實大道而不尚虛浮的「仁義」。
執仁者因罣礙於親疏之情,如此「仁政」,真不知該如何去作為。為政者當要大公無私,所謂「聖人不仁」是也。
執義者自以為是,順己者為義,逆己者為害,故以順己與逆己作為之,這種「義政」,難以帶下治。
執禮者,以貨利強分尊卑貴賤,百官不相應,於是便強制去執行。
「尚德無為而無不為也」,《論語》<為政>:子曰:吾十有五而志於學,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知天命,六十耳順,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。」為甚麼七十可以從心所欲但又不踰矩?因為在七十之前的修為所致。尚德者尊道尚德,一切作為皆順應自然,故可「無不為也」。
「仁」、「義」、「禮」,成了竊取名位的工具,也桎梏了純樸自然的人性,為政者唯有「尊道修德」,成為「尚德者」天下始能大治。正如五十七章:「我無事而民自富,我無為而民自化,我好靜而民自正,我欲無欲而民自樸。」
為政背棄了大道後,借修德歸返真樸,而失德之後,則高舉仁以代道,失去仁後,則高喊以義取代仁,失義之後,則強行禮法。「禮」是忠信不足下的產物,是所有災禍的源頭。
前識者逞一己之智能,高舉仁義,制定規禮法,以為如此便能國治民安,但老子認為這一切若失去了真樸,便毫無任何意義了。無真樸的「仁義」,只是搏取美名令譽的工具,無真樸的禮法,為的只是滿足為政者的私欲而已,自有「名制」、「禮法」後,社會不但未見安泰,反是人災人禍益多,目睹這種亂象,老子的內心是極之痛苦的。
在「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」句中《老子》所分的層次,是四個層次五個面相,「道」與「德」是同一個層次。「道」與「德」是一體之兩面,面對萬物天地時用「道」,面對人時用「德」,「萬物天地」皆「尊道貴德」,一切皆順自然也,但唯有人不同,人因私欲貪得而遠離了大道,故人必需要「順道修德」,才能復返於自然復歸於「道」。
「尚仁」、「尚義」、「尚禮」的層次,則很明顯的告訢我們,當人棄道背德之後,欲以「仁」為治,但由於親疏的罣礙,「仁政」難施;於是以「義」為治,執義之君,順我者義,不順我者不義,這種自以為是「義政」,亦無法定邦安民。老子說:「(仁義只是)道之華也而愚之首也。」雖老子不反對仁義忠信,但以此來取代道,則大不以為然。
最後只有用「禮」來治之,但妄定尊卑,妄行貴賤,結果諸侯之家是毀禮敗法之源,要人民守禮守法,自己卻毀禮敗法,國焉有不亡之理乎?
老子對「禮」的批判,至為強烈,「夫禮者,忠信之薄也而亂之首也。」因「禮」成了繁文縟節,徒具儀式,諸侯、大夫篡位奪權,然後又立「禮」以行之,一個根本失禮的諸侯、大夫,竟然講起「禮」了,何以服人,故只有「攘臂而扔之」。
那些自以為智者,以為仁義可取代「道」與「德」,其實仁義乃過於浮誇,這是捨人純樸本性而追逐外得的開始。
「禮」在老子心中是極負面的評價,《老子》第三十八章:「尚德不德,是以有德,下德不失德,是以無德,尚德無為而無以為也。尚仁為之而無以為也。尚義為之而有以為也。尚禮為之而莫之應也,則攘臂而扔之。故失道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夫禮者,忠信之薄也,而亂之首也。」
在這章中,「禮」是「失道」、「失德」、「失仁」、「失義」之後的「產物」,且是「忠信之薄也」、「亂之首也」。在這章中,可見老子所面對的社會現象,是多麼讓他失望,老子對「仁」是尚可接受的,因為「尚仁為之」,自以為有事可為,事實尚又不知道有那些是可為的;對「義」則是雖不認同但勉強接受,因「尚義為之」,自己以為有為而為之;對「禮」則是大加撻伐,無法接受,因「尚禮為之」時,在「莫之應也」的狀況下,竟然是「攘臂而扔之」,這是老子無法忍受的。
《老子》五十一章:「道生之德畜之,物形之而器成之。是以萬物尊道而貴德」,萬物天地皆是「尊道貴德」,唯人則否,老子提出「修德」,其自的是人經過修德之後,可以「尊道貴德」,復歸於「道」。
「道」是不分你我,亦無親疏、利害、貴賤之分,但「仁」卻以「親疏」分,「義」以「利害」分,「禮」以「貴賤」分,這些「分」,不合自然,也不合於「道」,故老子對「禮」作「忠信之薄也,而亂之首也」的嚴厲批評。

老子新校新義之卅七

三十七 道恆無名也
道恆亡名也,侯王若能守之,而萬物將自化。
化而欲作,吾將鎮之以亡名之樸,夫亦將知足,知足以靜,萬物將自定。
本章與「郭店楚墓竹簡《老子》」甲編第七同文,當以「郭店楚簡」為本。
道恆亡名也,侯王若能守之,而萬物將自化。
「名」,郭簡作「為」,帛書作「名」,依帛書作「名」。
道無狀、無形,故無可名之,曰「道」只是不得已而「字」之者,故「道恆無名」,而「道恆無為」說,誤也。
「侯」,郭簡書作「矦」。
「若」,「如」也。
「而」,郭簡有此字,帛書、王本均無此字。「而」,連繫承接詞。
「萬物」, 侯王守道與否,與萬物自化與否是沒有關系的,萬物自化是因循道動而生息,疑「萬物」當是「萬民」之誤。
「化」,郭簡與帛書甲本皆書作「上為下心」,乙本作「化」。
「自化」,自身回歸本然,即與萬物和光同塵。
道是恆無名的,侯王能順道而為,萬民自然亦能自化。
化而欲作,吾將鎮之以亡名之樸,夫亦將知足,知足以靜,萬物將自定。
「作,吾將鎮之以無」帛書甲本毀損。
本句帛書「鎮之以無名之樸」出現兩次,校之,依王本刪其一。
「欲」,郭簡書作「从谷从隹」,帛書作「欲」。
「作」,郭簡書作「上乍下又」,帛書乙本作「作」。
「吾」,矦王也,為政者。
「鎮」,郭簡書作「貞」,乙本作「闐」,王本作「鎮」。「鎮」,安也,撫也。

「無名之樸」,「無名」、「樸」,皆指「道」而言,《老子》第三十二章:「道恆無名,樸。」「樸」,帛書作「楃」,乙本作「樸」。
「知足」,郭簡作「智足」,帛書二本作「不辱」,當依簡本。
「萬物」,帛書作「天地」,與前句不類,當以「萬物」為本。
「定」,正也。
自化後而有欲為欲執之欲,侯王將用道之素樸來安撫欲作欲為之人。經道之安撫後,欲作欲為者亦歸素樸而知足,知足便能歸於清靜自然,萬民因而將會各自生息安定。

本篇言侯王能守道順道而行,萬物亦將自化、自定。
「名」,《莊子‧逍遙遊》:「名者,實之賓也。」「名」,乃指事物之實體,非事物之稱謂。
「道恆無名」,郭簡作「道恆無為」,事實上「道恆有為」,大至宇宙穹蒼,小至耳目所及,手足所觸,一呼一息之間,皆充滿「道為」之象,若說「道體」無名,這是正確的認識,若說「道動」乃無為,則是錯誤的理解。
《老子》三十二章:「道恆無名」,而郭簡與帛書於此章均以「無名」對應,因道本「無形無名」,只是老子強名這「無形無名」之「狀」曰「道」;且「道生萬物」,故道有為而萬物生焉,故云「道恆無為」者,誤也。
《老子》第二十五章:「有狀混成,先天地生,寂乎寞乎,獨立不垓,可以為天地母,未知其名,字之曰道,吾強為之名曰大。」「道恆無名也」,「道」本無形、無名,不可名、不可言的。稱之為「道」者,乃是老子不得已而字之者,故曰「恆」無名。《老子》四十二章:「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。」「道生萬物」,這便是「道動」之實,道本是「恆有為」者,故「道恆無為」說,誤也。「道動」即「道為」,只是「道動」甚微而不覺知,誤以為「道恆無為」。。
《老子》第五十一章:「道生之、畜之、長之、育之,亭之、毒之、養之、覆之。」道生萬物,道育萬物,道庇萬物,此皆「道恆有為」之象,故云「道恆無為」者,實誤也。
「道恆無名」,是指涉「道體」而言,「道之動」也,則義指「道之有為」也,故「道恆無為」說,實極誤也。「無為」說,如王弼所言「順自然也。」「順自然看似無動,實則恆動也,看似無為,實則恆有為。《老子》所言「無為」,非指「道」言,而是針對「人」而言。
「道恆無名」,當理解為「道(道體)恆無名,道(道動)恆有為」,故云:「道恆無為」乃錯誤之認知。
道恆無名,道法自然永恆地運作,侯王能遵行道的這個法則,而萬物亦會各自回歸自我的本位與本然。
自化在本然的規律後,偶或有「欲作」之念時,則以無名的真樸大道來安撫之,而使「欲作」止息於本然之自得而知足知止,知足便能清靜無為無執,萬物亦因之自定。
郭簡中的「萬物」,義括天、地、人、物、事等。
所謂「天地萬物」說,乃源於戰國或較後的概念。《老子》書中,「天地」不能概括「萬物」,「天地」乃概括於「萬物」之中,當作「萬物天地」概念來釋之。
「侯王若能守之,而萬物將自化」,侯王順「道之動」而作為,萬物是不可能因而自化,且以侯王主觀的目的言,侯王守道目的不是「萬物將自化」,而是「萬民將自化」,而在客觀上言,侯王順「道之動」,萬物不能因之而「自化」,老虎不因侯王守道而吃草,牛不因侯王守道而吃肉。故在釋「萬物」時,此種認知是不可忽略的重點。
雖如此,但「侯王能守之,而萬物將自化」,是言侯王守道而為,不但使民自化,且能使萬物自化,言侯王守道之重要性,在萬物中,唯有人才有影響萬物之能力,則義更為易明,可作參考。
身為侯王,皆以為「大有為」可以造福人民,在老子看來,可能效果不然,始皇是大有為之統治者,然則生靈塗炭;漢武力圖強國富民,結果是發動四十多年的戰爭,弄得百姓家破人亡,孤兒寡婦成群,最後始有「輪臺之詔」。如所有之君主,皆能順道而行,不故為、不故作,如此之作為謂之「無為」,則天下太平矣。
侯王能知足知止,清靜而不故為,如同萬物之順自然,則天下自定。
「自化」,不只是指人民,而侯王亦當「自化」,如此,則天下無事,民安其居、美其服、甘其食、樂其俗,一切順其自然。
一句「化而欲作」,道出「化」後亦有「欲作」之念,說明人性中的「欲望」是無法因「化」而消失,但老子提出「鎮之以無名之樸」,提醒在「欲作」之時,為政者應以「無名之樸」安之撫之,「無名之樸」是「知足以靜」之道,侯王能知足知止、能清靜無為,則欲作者的「欲作」之念自能消於無形。
「化而欲作」,由於人不願臣服於大自然的規律中,故「化而欲作」是可預知,這是人類的現象。
老子的理想政治,在於「無為而自化」,侯王無為無作,也是「自化」,而民亦因侯王之自化而自化。
「無為」,順道而為之,謂之「無為」。
「自化」,非自我演化。「演化」是指生物因應自然環境而不斷的自我調適,其目的是達到環境所侷限的修件需求,以免被環境淘汰;「自化」是各自回歸各自的本位、本然。
「自我演化」,多指形貌與體質上的變化;「自化」多指心性的默化。「演化」的改變是來自外在的環境壓力,是被迫的、生物性的;「自化」則來自本身內在的驅力,是精神性的。

老子新校新義之卅六

三十六 將欲翕之
將欲翕之,必固張之;將欲弱之,必固強之;將欲去之,必固舉之;將欲取之,必固予之;是謂微明。
柔弱勝強,魚不可脫於淵,邦利器不可以示人。
將欲翕之,必固張之;將欲弱之,必固強之。
弱之後「必固」帛書甲本毀損。
「翕」,帛書甲本作「拾」,乙本「从手从翕」,王本、今本作「歙」。「翕」、「歙」古字通。「翕」,合也。
「固」,帛書作「古」。「固」,當然、應然。
「張」,開也。
將使翕合者,必定先要使之張開;將使柔弱者,必定先要使之堅強。
將欲去之,必固舉之;將欲取之,必固予之;是謂微明。
「微明」,深幽不顯,道理清楚。
將使除去者,必定先要使之興舉;將要取得者,必定先要使之給予;這種「將欲者」雖未形之,而「已然者」必固先之,從其已然中逆探其將欲者,雖然幽隱不顯,但道理甚明,故曰「微明」。
柔弱勝強,魚不可脫於淵,邦利器不可以示人。
「魚不可」,帛書甲本毀損「可」字。
「淵」,帛書甲本作「潚」,乙本作「淵」。「淵」,深水也。
「邦利器」,治邦之利器也,治邦以德也。
「示」,帛書甲本作「視」,乙本作「示」。
柔弱勝過剛強,魚不可以脫離深淵,治邦之德,不可以誇示人前。

本章言為政者治國不可以離道,猶魚不可脫淵。
「翕之」、「弱之」,「去之」、「取之」,皆是「將欲」之事,「張之」、「強之」、「舉之」、「予之」,皆是必先已然之事。意謂若想要合之,必定先要張開;若想要弱之,必定先要強之;若想去之,必定先要舉之;若想取之,必定先要予之。
「翕之」、「弱之」,「去之」、「取之」,與「張之」、「強之」、「舉之」、「予之」義象皆相反,然在未「翕之」、「弱之」,「去之」、「取之」之前,必定先要「張之」、「強之」、「舉之」、「予之」。將欲「翕之」、「弱之」,「去之」、「取之」未成,必固「張之」、「強之」、「舉之」、「予之」,所謂「未得之前先要失」。
本章常被誤解為含有權謀詐術成分,這種誤解,源自韓非之說。
《韓非‧喻老》:「越王入宦於吳,而觀之伐齊以弊吳。吳兵既勝齊人於艾陵,張之江濟,強之於黃池,故可制五湖。曰:「將欲翕之,必固張之;將欲弱之,必固強之。」晉獻公將欲襲虞,遣之以璧馬;知伯將襲仇由,遣之以廣車。故曰:『將欲取之,必固予之。』起事於無形,而要大功於天下,是謂『微明』,處小弱而重自卑,損之,謂『弱勝強』也。」
韓非舉事例以證「將欲」與「必固」之理,先以「必固」來達到「將欲」之目的。
我們先從老子「慈、儉、不敢為天下先」的三寶說起,得知老子的動機不是為了「欲將」而後「必固」,亦非以「必固」去達到「欲將」的目的,世事之理,實非只是數理與邏輯推論,若從結果去論是非,往往是荒謬不實的,人之事理,需全面觀析之,而動機是不可不重視的問題,雖由事象觀之相同,但由於人與動機的不同,則便有不同的評價與意義。
「打人」是恨人現象,不是好事,這是一般人認可的準則,但若一律如此定論,則未免與事實不符 這要看是誰打誰,為麼打等因素確定後,才能定論是否是好事。「棒打親兒」不是「親」恨兒之現象,反倒是「愛深責切」的事實,不但不是壞事,反倒是好事,若硬說是壞事,「棒打親兒」也只是必要之惡也。
或可以舉很多事例,說明「棒打親兒」是某些父母是變態行為,以此否定「愛深責切」的事實,這就是「以偏概全」,以不正常去論正常,是極不可取的論理角度。
韓非故意曲解老道,硬把老子作為法家的背書,實是法家之本色也。老子本段文字,說明事物之本然現象之理。「張之」是「翕」之象也,「強之」是「弱」之始也,「舉之」是「去」之兆也,「予之」是「取」之得也。所謂「物極必反」、「物壯則老」的道理,正如《老子》第五十八章:「禍乎福之所倚,福乎禍之所伏」是也。
老子提出這些自然現象之理,目的是要人明白福禍等同,故不可以事物的現象來定論,勿以福、禍而失道,當以常心視之,順道而為之,則福禍之來去,不足以傷身害性,即使是因之而喪身,亦是《老子》第三十三章:「死而不亡者壽」。
《韓非‧喻老》:「勢重者,人君之淵也。君人者,勢重於人臣之間,失則隊可復得也。簡公失之於田成,晉公失之於六卿,而邦亡身死。故曰:『魚不可脫於淵。』賞罰者,邦之利器也,在君則制臣,在臣則勝君。君見賞,臣則損之以為德;君見罰,臣則益之以為威。人君見賞,而人臣用其勢;人君見罰,而人臣乘其威。故曰:『邦之利器,不可以示人。』」
君勢如魚之淵,失勢則困,魚脫淵則不可生,為君者必須重勢,重勢之道在於邦之利器,邦之利器在賞罰。君賞罰分明則利器堅,臣民皆服;臣民服則君權固,君權固則政令行,天下唾手而治也。
「魚不可脫於淵」是自然生態的事實,但韓非卻作如此注解,實遠離老子之道。君勢如魚之淵,失勢則困,魚脫淵則不可生,為君者必須重勢,翻檢《老子》,有那一句的道理是和韓非所說的理由相呼應?若如韓非者流,當然也可以在聖經中找到犯罪的理由,大罵上帝是罪惡的製造者,該上天堂和下地獄,上帝早已安排好了,若是升天堂的名單中沒名的,再如何行善修德都不會上天堂,若是名單有名,是否惡貫滿盈也可以上天堂,但聖經是真的是如此記載麼?聖經的本意就是這樣麼?
《韓非‧內儲說下》:「傳一、勢重者,人主之淵也,臣者,勢重之魚也。魚失於淵而不可復得也;人主失其勢重於臣,而不可復收也。古之人難正言,故託之於魚。賞罰者,利器也,君操之以制臣,臣得之以擁主。故君先見所賞,則臣鬻之以為德,君先見所罰,則臣鬻之以為威,故曰:『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』」
依韓非之言,賞罰就是邦之利器也,操之在君則制臣,在臣則擁主。君要賞,臣則損之以為德,君要罰,臣則益之以為威,這與老子的「不言之教」的為政原則相牾,韓非之言左矣。
「賞罰」是法家治國之利器,實非道家治國之利器,後世學者,以為賞罰分明,政令通行無礙,則聖君可虛靜無為垂拱而治,這是錯誤的認知,更非老子之意。
王弼在本章的解注,也是深受法家和儒家的影響,而誤解老子之道。王弼說:「將欲除強梁、去暴亂,當以此四者。因物之性,令其自戮,
不以刑為大,以除將物也,故曰「微明」也。足其張,令之足。而又求其張,則眾所歙也。與其張之不足,而改其張者,愈益而己反危。」
依王弼說,除強梁,去暴亂,應要用「張之」、「強之」、「舉之」、「予之」四策略,結果才能「翕之」、「弱之」,「去之」、「取之」,以此說法,「張之」、「強之」、「舉之」、「予之」不是目的,而是達成「翕之」、「弱之」,「去之」、「取之」之前的手段。細思老子之人與言行,實非王弼所言,我們以四十一章作輔助工說明,四十一章:「明道如孛,夷道如纇,進道若如退,尚德如谷,大白如辱,廣德如不足,建德如偷,質真如愉。」老子明明是「明道」,世人以為是「昏暗」之道,「夷道」視作「崎嶇」之道,「進道」以為是「倒退」之道,「上德」以為是「不實」之道,「大白」則視作是「大辱」,「廣德」則以為是「不足」,「建德」以為是「怠惰」,「質真」以為是「阿謏奉承」,這就是上士與下士看「道」後所作的解釋與領悟,老子明明是「張之」、「強之」、「舉之」、「予之」,老子認為為政者真的「張之」、「強之」、「舉之」、「予之」,而「翕之」、「弱之」,「去之」、「取之」自然而得之,不是要為政者為了「翕之」、「弱之」,「去之」、「取之」而去「張之」、「強之」、「舉之」、「予之」。
老子要為政者「視素保樸,少私寡欲」,以達「絕智棄辨」、「絕為棄作」、「絕巧棄利」之境,老子要為政者「不尚賢」、「不貴難得之貨」、「不現可欲」,以達「無不治」之效,要為政者「不自是」、「不自見」、「不自伐」、「不自矝」,其目的是要「以為天下牧」,老子認為為政者的政治目的是「我無事而民自富,我無為而民自化,我好靜而民自正,我欲不欲而民自樸」,我們從這些話語中,試問那一句是韓非所言之理?王弼之說,謬也。
而王弼在解注「國之利器」中的「視人」為「任刑也」,更是荒唐。老子以「慈」為心,以「儉」為用,以「不敢為天下先」為念,豈能用一「刑」字來闡其義,「慈」、「儉」、「不敢為天下先」始能明其德。
老子治國之利器,「尚德無為」也,為政者當行「尚德無為」之事,不是把「尚德無為」作為「示人」之用。「尚德無為」是要做要行的,不是拿來「示人」的。

老子新校新義之卅五

三十五 執大象
執大象,天下往,往而不害,安平大。
樂與餌,過客止。
故道之出言,淡乎其無味也;視之不足見,聽之不足聞,而用之不可既也。

本章與「郭店楚墓竹簡《老子》」丙篇第二同文,當依「郭店楚簡」為本。
執大象,天下往,往而不害,安平大。
「執」,郭簡書作「左从木土,右从丸女」狀如一女執「丸」狀工具種樹於土,帛書作「執」。
「大象」,大道也,自然而為之道。
「往」,郭簡書作「从彳从止壬」,帛書作「往」。「往」,王也,歸順之義。
「不害」,無往而不利也。
「安」,則也,於是。
「平」,郭簡作「坪」,帛書作「平」。
「大」,太也,泰也。
為政者依大道而為,天下自然歸順,自然歸順自然是無往不利,天下於是太平安泰。
樂與餌,過客止。
「餌」,美食。
「過」,郭簡書作「从止从化」,帛書作「過」。
「客」,帛書作「格」,王本作「客」。
「過客」,過路的人。
「止」,簡文書作「从止从之」,帛書作「止」。
為政者以音樂和美食,只能讓過路的人,停下來聽美樂啖美食而已。
故道之出言,淡乎其無味也。
「道」字後「之出言」三字,郭簡缺損,帛書作「故道之出言也」,「道本無形、無名」,故無可「言」之「言」。王本作「道之出口」,更誤。
「言」,實非指言語之義,當是語尾助詞,故此句當是「道之出言」,或是「道之出也」,而乙本與帛書同。
「出」,動也。
「言」,「焉」,「也」,語尾助詞,無意義。「駕言出遊」,又與「焉」音近,可通借。
這與上句「樂與餌」相對而言。所以,道之動也,平淡無味,不像音樂與美食那麼吸引人。
視之不足見,聽之不足聞,而用之不可既也。
「足」,可也。
「聽」,郭簡作「聖」,帛書作「聽」。
「聞」,郭簡書作「从昏从耳」,帛書作「聞」。
「而用之」,《老子》第四章:「道盅,而用之又不盈也。」帛書則作
「用之」。疑抄簡者有所遺漏,依文義,此句當作「而用之」。
「既」,盡也。
「道」,視之不足見,聽之不足聞,而用之則是無窮無盡的。

本篇言自然無為的大道,淡然無味,不如仁義禮之如「餌與樂」,雖無形無聲,但用之卻是無窮。
為政者當依順大道而為,天下自然歸順而天下太平。為政者以仁、義、禮為治,則如以音樂與美食為治,音樂、美食皆是外欲,這些外欲只能讓過客停下來聽樂享食,不能定國安邦。
道之動也,本是平淡無味;視之不可見,聽之不可聞,而作用則是無窮無盡。為政者之無事無為,猶道之動也。
老子認為「仁、義、禮」之治,皆如「樂與餌」,實非長治久安之道,執政者當尊道尚德,無事無為,道雖不如「樂與餌」那般吸引人,但卻能使天下太平。
惟「大象」之無所不包,故天下為之「往」。既是「無所不包」,「往而不害」是理所當然,故此句以「萬民歸往而不加害」作釋者,實有不妥。
然從另一角度來看,意謂「執大象」者,所往無所阻也。義猶「執大象之君,無往而不利」。侯王「執大象」,則天下安泰而無往不利也。
諸家解「天下往」,義皆作「萬民歸往」,於單獨一句言,經義或可通,但與下句「往而不害」時,若作「萬民歸往而不阻礙」解,則甚惑不解。
何以在「萬民歸往」時會有「阻礙(傷害)」之念與行為?「執大象」之君,怎會有「拒」萬民歸往」之念?實難理解。
兩相衡之,因諸家之說無法圓「往而不害」之經義,「往而不害,安平大」,老子此言執大象之君,萬民歸往,為政者亦無往不利,這樣才會國泰民安。
老子用「樂與餌」與「道」相比,故曰「道」是無味的,不若美樂與
佳餚感悅俗人之心。
而「執大象」之君,必能以「道」治天下,雖「道」視之不足見,聽之不足聞,而用之不足可既。五音之樂,五味之餌,雖使「過客止」,然此皆敗德之物也,故「執大象」之君,不以「樂與餌」為治道也。
樂與餌雖能使「過客止」,治天下非使「過客止」而已,應以天下「平泰」為治。老子勸侯王,勿以「樂與餌」為治,當以「執大象」為治,此乃長久之道也。
「道」乃無形、無象、無聲、無跡,故道不可言,不可名,《老子》三十二章:「道恆無名、樸。」故老子曰:「道之出焉,淡乎其無味也。」
帛書本此句作「道之出言也,曰談(淡)呵其無味也。」王本更作「道之出口,淡乎其無味。」「道」既不可言亦不可名,道不會「言」,更不會「出口」,帛書與王本、今本皆因一個「言」字而強加解釋,結果反倒是遠離了老子之道。
道本是「淡而無味」,不是和「樂與餌」對比的關係,使「道」變成了「淡而無味」,而是「道」本質便是如此。

老子新校新義之卅四

三十四 道泛呵
道泛呵!其可左右也,成事遂功而弗名有也,萬物歸焉而弗為主也。
則恆無欲也,可名於小,可名於大。
是以聖人之能成其大也,以其不為大,故能成其大。
道泛呵!其可左右也,成事遂功而弗名有也,萬物歸焉而弗為主也。
「泛呵!其可左右也,成」,帛書甲本毀損。
「泛」,帛書壞,乙本作「渢」,通行本作「泛」。義指浩瀚無邊也。
「其可左可右」,道雖無垠,但卻近在左右。
「道泛呵,其可左右也」,
「成事遂功」,帛書作「成功遂事」,義不及郭簡常用之「成事遂功」,依簡本改之。
「名有」,有功也。
「主也」,帛書無「也」字,然與上句相校,「也」字當有。
道之廣大無垠呵!是無所不在的,(道)成就了所有的功業,但卻不自以為有功,萬物歸順於道,道亦不會以主宰自居。
則恆無欲也,可名於小,可名於大。
「可名於大」前,帛書二本皆有「萬物歸焉而弗為主」,於文義與文體言皆不合,前句當是上讀,下句當是衍文,刪之。
「無欲」,順自然也。
恆順自然而體道者,可以由天地之大去體道,亦可以從左右之微去體道。
是以聖人之能成其大也,以其不為大,故能成其大。
「是以」帛書甲本毀損「以」字。
「成其大」,帛書二本皆脫「其」字,當依王本、通行本補之。
所以,聖人能成就偉大的功業,只是他不自以為偉大,所以能成就偉
大功業。

本章言「道」,可名「大」,又可名「小」,大小皆皆可體道。
帛書甲本:「『萬物歸焉而弗為主』,則恆無欲也,可名於小也『萬物歸焉而弗為主』,可名於大也」,疑前句「萬物歸焉而弗為主」為上讀,後句「萬物歸焉而弗為主」為衍文,皆當刪。以文義觀之,此句當作:「則恆無欲也,可名於大也,可名於小也。」
道廣大無邊,可左,可右,昔在,今在,永在,道動而無所不至,無所不在,成事遂功而不名己有。
道真是浩瀚無垠呵!二十五章:「大曰逝,逝曰遠,遠曰返。」言道大是無盡無止的逝,故無所不容、無所不達的遠。道小無所不在,無所不存的返。恆順自然而體道者,可以由天地之大去體道,亦可以從身旁左右之微去體道。
《老子》六十三章:「是以聖人終不為大,故能成其大。」和本章「是以聖人之能成其大也,以其不為大也,故能成其大。」較之兩章,六十三章顯為簡潔,且在文義上,道之「大」、「小」,無褒貶之義,然與「聖人」之「能成其大」的意涵有所不同,聖人成其大有褒貶之義,疑此段文字恐非老子原文。
道浩瀚無限呵,無所不在,成就了事功卻不據為己有,萬物歸順卻不自為主宰,說明道雖孕育萬物,但卻使萬物順其自然而不主宰,故萬物各得其所,各適其任,卻能相互依存,相互效力,相生相長。為政者既非生養萬民,又無德於民,卻要宰之,合道乎?
「道」是浩瀚無垠的,無所不包,無所不至,故曰「大」,然「道」又是無所不在,俯拾皆是,故曰「小」。上至穹蒼,下至地極,貴如生命,賤如塵土,放眼望去,傾耳聽之,信手捪之,皆有道也。
常人以為「大」、「小」含有褒賤之義,但在道看來,卻等視之。常人若「恆無欲」,雖小而不以為憂,雖大而不以為喜。
「聖人之能成其大也」,「成其大」在人觀曰「大」,聖人則不以為然,只因聖人心中無大小之異,故能「成事遂功」。
為政者亦當如此,不以「大」而為之,不以「小」而不為,一切順道為之,成事遂功而不名有,是以為政者終不為大,故能成其大也。

老子新校新義之卅三

三十三 知人者智也
知人者智也,自知者明也。勝人者有力也,自勝者強也。知足者富也,強行者有志也,不失其所者久也,死而不亡者壽也。
知人者智也,自知者明也。
「者明也」,帛書甲本毀損。
「智」,帛書作「知」。
「知人」,認識他人。認識他人,是運用智能而知人。
「自知」,認識自己。認識自己,是由自身內在反省而自知。
憑藉智能而認識他人,這是智巧而已,從自我內在反省而自知,這是內在的慧明。
勝人者有力也,自勝者強也。
「勝人」、「強也」帛書甲本毀損。
「強」,《老子》五十二章:「守柔曰強」。
勝人者是力強的表現,自勝者是堅守本性,無物可以損其力移其志而莫知其極也。
知足者富也,強行者有志也。
「知足者富」,帛書甲本毀損。
「富」,簡本此字作「福」,「富」意謂足也,福也。
「強行者」,不取外得,不為外得所制也。
「志」,識也。古「意」、「志」、「識」三字通用。
不以外得而失其德,這是富足的表現,不為外得意欲所動,這是有志的表現。
不失其所者久也,死而不亡者壽也。
「所」,所本也,本性也。
「久」,久保本然也。
「亡」,帛書作「忘」
「不亡」,不亡其德也。
不失其本性,不為外得所役的人,自能長久保持他的本然,亡身而不亡其德者,壽也。

本章言為政者不可逞其智巧,當知「不失其所者久也」就是「死而不亡者壽也」的道理。
知人者智也,自知者明也」,「明」,《老子》第十六章:「知常曰明」,五十二章:「見小曰明」,即「見小知常」。自知當是內在慧識的澄明。從另一角度去看,「知人」只是「聽明」的表現,是浮淺的,面相的,「自知」則是智慧的呈現,是深層的,是內在的。
王弼:「知人者,智而已矣,未若自知者,超智之上也。……用其智於人,未若用其智於己者。」
王弼所言「超智之上」,即「見小知常」也。由於老子不言「智」,故對智沒有正面的評價,《老子》第十九章:「絕智棄辨,民利百倍,絕巧棄利,盜賊自無。」王弼所言「智而已矣」,當指此而言。
王弼:「勝人者,有力而已矣,未若自勝者,無物以損其力。……用其力於人,未若用其力於己也。」
「守弱曰強」,勝人者以力,故力強者勝之,自勝者守弱,不以力強為勝,故無物可以損其力,無物可以損其力則莫知其極,故曰強也。
「知足者富也,強行者有志也」,王弼:「知足者,自不失,故富也。勤能行之,其志必獲,故曰『強行者有志』矣。」
守柔者不為外得所誘,故外得亦無以制之,故曰「強行者」,王弼誤「強行者」為「勤行者」,義甚遠也,不可從。
「知足者」不為外得所制,故自不失其德。「強行者」,即守柔者,不取外得,故不為外得所制也。
《老子》第三十六章:「柔弱勝強」,「守柔行之,乃有識者也。」
一位「自知」、「自勝」、「自足」、「強行」的修為者,有「明」有「強」,更因而有福有富有識,因他能不失其所者,故他能死而不亡。

老子新校新義之卅二

三十二 道恆無名、樸
道恆亡名、樸。雖微,天地弗敢臣。侯王若能守之,而萬物將自賓。
天地相合也,以逾甘露。民莫之命,而自均安。始制有名,名亦既有,夫亦將知止,知止所以不
殆,譬道之在天下也,猶小谷之與江海。
本章與「郭店楚墓竹簡《老子》」甲編第十同文,當以「郭簡楚簡」為本。
道恆亡名、樸。雖微,天地弗敢臣。
「道恆亡名」,「道」本無狀、無形、無名、不可名、不可言,故「視」之不足見,「聽」之不足聞,「撫」之不可得,然道是實有而不可名也。
「樸」,郭簡書作「从業省下从臣」,帛書作「楃」,乙本作「樸」。「道」本素樸,故「樸」乃「道」之本體也。
「微」,郭簡書作「从卓省从女」,「妻」之古字,帛書作「小」,《郭店楚墓竹簡》釋文作「微」,言道動微弱而不顯。
「地」,郭簡書作「从陀从土」。
「天地」,帛書作「天下」,誤也。
「臣」,役使。
道體無法可名、可言,道本素樸,道動雖微弱,但天地卻不敢役使它。
侯王若能守之,而萬物將自賓。
「若」,郭簡作「女」,帛書作「若」。

「守」,郭簡作「獸」,帛書作「守」。
「而」,除郭簡外,他本未見,當依郭簡。
「萬物」,雖郭簡、帛書、王本等皆作「萬物」,甚疑「物」當是「民」之誤,義當作「萬民」,否則無法通解。
「賓」,郭簡書作「从宀从貝」,帛書作「賓」。
「自賓」,自我賓服於素樸。
侯王若能守道,萬民自然賓服於道。
天地相合也,以逾甘露。民莫之命,而自均安。
「合」,郭簡書作「从合从昌」,帛書甲本作「谷」,乙本作「合」。
「逾」,雨也,作動詞用,下雨。
「露」,郭簡書作「从雨从各」,帛書作「洛」,王本作「露」。
「民」,人也,亦指侯王。
「而」,郭簡誤書作「天」,當依乙本作「而」。
「安」,焉也,助詞。

「自均」,與上文的「自賓」,皆是指人民言,不是指「甘露」言。
侯王之命,不可以役使「天地」,雨露是否能均,與「天地相合」有關,與侯王「命令」無關。
「莫之令」,侯王不必下令。
「天降甘露」是「天地相合」之自然現象,實非指侯王「與天地相應合」之結果。
天地之氣順其自然地交會,便自然會降下時雨,侯王尚德順自然,不必下令而民自然自均。
始制有名,名亦既有,夫亦將知止,知止所以不殆。
「制」,郭簡書作「从屮=屮从斤」,以刀斧等工具斷屮之形義,即今之「析」字。《說文》:「析,破木也。一曰折也。」帛書作「制」,制立、建制之義。
「始制」,《老子》二十八章:「樸散則為器,聖人用則為官長。」樸
散之時,始制官長,不可不立名分尊卑、治百行、理殊類,作為百官「循名守分」之本,使民「自賓」、「自均」。
「名」,《莊子‧逍遙遊》:「名者,實之賓也。」
「既」,《詩‧召南‧草蟲》:「亦既見止,亦既覯止,我心則降。」「亦既,既。既,已。」
「夫」,「人人」也。
「止」,郭簡書作「上之下止」,乙本作「止」。《老子》四十四章:「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。」
樸散後才制名器,有了名器之後,侯王當尚德知足,官長亦因之而知足,侯王、官長皆知足知止,社稷安泰而民自均自定。
譬道之在天下也,猶小谷之與江海。
「譬」,郭簡作「畀」,帛書作「俾」,乙本作「卑」,王本作「譬」。「譬」,喻也。
「猶」,郭簡作「猷」,乙本作「猶」。
「小谷」,郭簡作「少谷」,乙本作「小浴」,王本作「川谷」。「少谷」,小谷水。此處指「道」而言。
侯王尚德知足,無為而治,任由道在天下中運行,如小溪流向大海。

本篇言治天下者,當尚德守樸,知足知止,天下自往,如道在天下。
「道恆亡名」,《老子》第二十五章:「有狀混成,先天地生,寂乎寞乎,獨立不垓,可以為天地母。未知其名,字之曰道。」「有狀」是「道」的本體,但不知如何「稱呼」,故以「道」字之。「道」本無名、不可名、不可言,故曰「道恆無名」,故「視」之不足見,「聽」之不足聞,「撫」之不可得,然道是實有而不可名也。
「微」,言「道」之動也,道動微弱而不顯,故「視」之不足見,「聽」之不足聞,「撫」之不可得。
道體本樸,道動微弱而不覺,但天地不敢役使它。侯王如能守道以動,萬民亦會自然賓服而自化。
「而萬物將自賓」,在讀本篇時,應悟「侯王」雖可號令天下,但於「萬物」言,則無任何意義,因萬物本來就是順道生息,本來就是賓服於道,況且侯王也不可能號令「萬物」與「天地」,故「自賓」、「自均」都是當對人(民)而言,實非「萬物」、「天地」而言,故「萬物」當是意指「萬民」。萬物不可能因侯王命令而自賓,而萬物自賓是道之本然所致。
「莫之令」,言侯王不必下令,而民自均,像時雨之降下。
「天降甘露」是「天地相合」之自然現象,實非指侯王「與天地相應合」之結果。這本是自然之事,不是人可「令之」之事。
王弼注:天地相合,則甘露不求而自降。我守其真性無為,則民不令
而自均也。
天地之氣相合交互作用,甘露不求自降,這是自然現象。侯王尚德順自然,不必命令,人民亦自然各得其分而自均。
「始制」,《老子》二十八章:「樸散則為器,聖人用則為官長。」樸
散之時,始制官長,不可不立名分尊卑、治百行、理殊類,作為百官「循名守分」之本,使民「自賓」、「自均」。故侯王當守一保樸,百官亦因之而知足知止,而民復歸於樸,天下自定矣。
「道」本素樸,「樸」散而定名器,因器而立為官長。唯恐百官競逐
「名」、「貨」而失其「德」,故侯王當守道保樸,而百官因之知足知止,不競逐名、貨而復歸於樸。
王弼注:「始制,喟樸散始為官長之時也。始制長官,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,故始制有名也。過此以往,將爭錐刀之末,故曰『名亦既有,夫亦將知止』也。遂任名以號物,則失治之母也,故『知止所以不殆』也。」
樸散而創制名器,既然有了名器,侯王尚德保樸而知足,百官亦因而知足知止,人人知所當止,便不會有傷性害命之禍難。
而道運作於天下,猶如小溪歸流大海一樣。
「夫」,「人人」也。《書‧召誥》:「夫知保抱攜持厥婦子。」疏:「夫猶人人,言天下盡然也。」《淮南子》:「夫人相樂。」注:「夫人,眾人也。」
「止」,《老子》四十四章:「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。」
《老子》第二十八章:「樸散則為器,聖人用之則為官長,故大制不割。」
王弼注:「樸,真也。真散則百行出,殊類生,若器也。聖人因其分
散,故為之立官長。以善為師,不為善為資,移風易俗,復使歸於一也。大制者,以天下之心為心,故無割也。」
真樸狀態分散後,則成各類各物,各具特性,聖人依循各自的特性立為官長,完善之政,是不會割裂的,是渾然一體的自成,尚德無為,不以政令為教,則百姓皆曰自然。
「道」本無名,道動而萬物生,既有萬物而制其名,「樸散」而後定名分,名分,器也,器成而立為官長。因道恆無名,故制名不合於道,制名無法依萬物之實而名之,有為者而以此定尊卑,治百行、理殊類,既名器有尊卑之別,百官因逐「名」、「貨」而失其「德」,天下亂之起矣。
故侯王當守一保樸,而百官亦當知足知止,復歸於樸。百官之制立,各治其事,各司其責,各盡其職,這些都是自其本然也,如「天地相合也,以雨甘露」。
「名相」,是由「誰」來制定?「名相」「制」的標準是甚麼?所謂「前識者」(自以為智而意動又欲為之者),制定了「名相」,本以為可以「止亂」,可以「天下治」。但由於「制名者」自以為智,自以為是大為,結果名相不但未能止亂,而天下卻因「名相」而更亂更不安定。
「名相」無法公平與止爭,既立之後,「尊而可以常有」,人便很難「知足知止」了。「名相」實非自然之產物,故「制名」後,非但不能避免紛爭,反而因「名相」召致傷身害性,「名相」成了亂源禍首。
老子認為「始制有名」是違反自然的作法,人類社會不但不會安定平靜,且「名」卻成為「引爭」的根源,故執政者以為定名分,設官職,天下可治,這是錯誤的想法與作法,執政者當循「道恆無名」之尚德順自然,天下始可治也。
「天下者,非一人之天下,天下人之天下。」此言極是,故「制名者」亦當有如是之認知,才不會陷於「名相」之困擾,「制名者」當悟「道恆無名」之理,既有名制,天下必爭,人民無以「自賓」、「自均」。
「譬道之在天下也,猶小谷之與江海。」
王弼:「川谷之於江海,非江海召之,不召不求而自歸者也。行道於天下者,不令而自均,不求而自得,故曰:『猶川谷之與江海也。』」
疑王注中的「川谷」,乃「小谷」之誤。
老子以「德」喻「谷」,第六章:「谷神不死」,四十章:「上德如谷」,
六十六章:「江海所以為百谷王,以其能為百谷下,是以能為百谷王。」皆言「谷」能居下,故所以為百谷王;為政者治天下,亦當如「谷」,受邦之垢,受邦之不祥,故能成為天下之主,天下之王,第八十章「受邦之垢,是謂社稷之主;受邦之不祥,是謂天下之王」。
江海因「谷」居下而為百谷王,為政者因「谷德」而為天下王。
蔣錫昌:此句倒文,正文當作「道之在天下,譬猶江海之與川谷。」蓋此文以江海譬道,以川谷譬天下萬物。……「道之在天下,譬猶江海之與川谷。」言道澤被於萬物,則萬物莫不德化;譬猶江海善下川谷,則川谷無不歸宗也。此句與上文「侯王若能守之,萬物將自賓」句相應。
很多學者同蔣說,但究經義,則似非蔣所言。「川谷」,「小谷」也,是指「道」而言,「江海」是指「天下」而言,「小谷」歸流「江海」,乃自然之現象,非江海召川谷之結果。而行道於天下,亦如「小谷」之歸流江海。
沈清松:侯王應知虛靜之道,無為而治,任憑道在天下中運行,就如同小溪會自發地流向大海,萬民萬物都會自發地朝向道發展。[一]
萬民當無問題,萬物則不妥。萬物本就歸順自然,和侯王守道與否,治與不治無關。
陳錫勇:聖人之治天下,猶小谷之水注之江海也,聖人因「德」為天下王,江海因「谷」而為百谷王。……聖人居下、為後,是能為社禝之主,天下之王。蓋道之德澤注天下,猶小谷之水注江海,聖人守道,德澤如谷水流注江海,是以「小谷」喻「道」,而以「江海」喻「天下」,此本章以「道」之在天下而言,猶聖人之「德」及天下,如「小谷」之注江海也,是以「小谷」喻「道」。[二]
[一] 沈清松 《郭店竹簡<老子>的道德論與宇宙論》《哲學與文化》 26卷第4期 1999年4月 頁314。
[二] 陳錫勇《郭店楚簡老子論證》 頁126-127。

老子新校新義之卅一

三十一 夫兵者,不祥之器也
夫兵者,不祥之器也,物或惡之,故有道者不居。

君子居則貴左,用兵則貴右,故曰:「兵者不祥之器也」。
不得已而用之,銛攏為尚,弗美也;美之,是樂殺人。夫樂殺人,不可以得志於天下。
故吉事尚左,喪事尚右,是以偏將軍居左,上將軍居右,言以喪禮居之也。
故殺人眾,則以哀悲莅之;戰勝,則以喪禮居之。
本章與「郭店楚墓竹簡《老子》」丙編第三同文,當以「郭簡楚簡」為本。
夫兵者,不祥之器也,物或惡之,故有道者不居。
郭簡丙編第三並無此段文字,疑抄簡者節刪之。
然本段文字,在文義上言,與下文互應,故郭簡當依帛書補之。
「也」,帛書甲本毀損。
「兵者」,兵器也,用以殺人,故曰「不祥之器」也。
「物」,指兵器。
「道」,帛書甲本作「欲」,王本、通行本作「道」。以文義言,作「道」者是也,帛書誤也。
「居」,處也,用也。
兵器,是不祥的工具,兵器這東西,人人都討厭它,所以,有道之為政者不會使用它。
君子居則貴左,用兵則貴右,故曰:「兵者不祥之器也。」
郭簡丙編第三「兵者」下缺「不祥之器也」五字,當依帛書補之。
帛書甲本在「故」後脫「曰」,當依郭簡補之。
帛書在「兵者」句後則有「非君子之器也」六字,然下文皆言「不祥」之事由,故此六字衍文,當刪。
「君子」,公、卿、大夫等國之重臣,上章之「佐人主者」。
「居」,日常生活。
「貴左」,以左位為尊。老子楚人,楚人吉事尚左,以左為尊,凶事尚右,以右為卑。
「用兵」,用在軍隊禮儀中,用於行軍作戰。
楚人之喪禮,右位為尊,但在軍禮中,行軍作戰之中,卻以右方為尊為貴,和喪禮「貴右」無別,意謂「兵事」與喪事無別,故曰「兵者,不祥之器也」。
君子日常生活中,以左位為尊,然在軍中,卻以右位為尊,所以說,「兵者,不祥之器也。」
不得已而用之,銛攏為尚,弗美也。
「不」,郭簡缺損,當依帛書作「不」。
「得」,郭簡書作「从目(貝)从又(手)」,帛書作「得」。
「銛」,郭簡書作「从金从舌肉」,帛書作「銛」。「銛」,刀口鋒利。
「攏」,郭簡書作「从廾(手)从糸龍」,帛書作「襲」,乙本作「从心从龍」,此字目前尚未識出。以簡文看,意有用「手」以「糸」綑「龍(攏)」,疑此字从「龍」聲,作「攏」。
「銛攏為上」,最好是把武器收攏不用,即不崇信武力。
「尚」,郭簡作「上」也,最好之上策。
「美」,讚美。
即使是不得已要用兵時,也不崇尚武力。
美之,是樂殺人。夫樂殺人,不可以得志於天下。
夫樂殺人,不可以得志於天下:「人,不可以」郭簡缺損,依帛書補。
「美之,是樂殺人」,美化戰爭,是表示喜歡殺人。
讚美戰爭的人,是以殺人為樂的人,以殺人為樂的人,是不可以得意於天下。
故吉事尚左,喪事尚右,是以偏將軍居左,上將軍居右,言以喪禮居之也。
「喪」,郭簡書作「从死从桑」,帛書作「凶」,乙本作「喪」。
「偏」,郭簡書作「从卞从又」,帛書作「便」,乙本作「偏」。
「將」,郭簡書作「从爿从酉」,帛書作「將」。
「禮」,郭簡作「豊」,帛書作「禮」。
「居之」,處理,等同看待。
所以,吉慶之事,以左為上,凶喪之事,以右為上。在軍禮中,地位
較低的偏將軍,反居左位,而地位高的上將軍卻居右位,這說明軍禮是以凶喪之禮儀來看待。
故殺人眾,則以哀悲莅之。
郭簡句前缺損「殺人眾」三字,依帛書補之。
「哀」,郭簡書作「从心从衣」,帛書作「依」,王本作「哀」。
「莅」,郭簡作「位」,帛書作「立」,王本作「泣」。「莅」,「蒞」也,臨也,面對之義。
戰爭之事,殺人眾多,要以哀悲之心情面對。
戰勝,則以喪禮居之。
戰勝之一方,也要以凶喪之禮來處理戰爭的事情。

本篇言兵器是不祥之器具,戰爭是沒有借口的,故不可美化戰爭,發生了戰爭,當以悲痛的心態面對戰爭。
「君子居則貴左,用兵則貴右」,說明「用兵」是凶喪之事,不是吉事,透露出古代的人對用兵的看法,這種看法,是值得我們深思的。
「不得已而用之,銛攏為尚」,看似不通常理,為何老子認為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用兵,也不可崇信武力,也不能大動干戈,武力不是解決國與國、人與人的爭端問題方法,難道面對戰爭不是以取勝為目的嗎?老子認為戰爭非但不是解決爭端問題的方法,更使爭端問題複雜,造成怨怨相報,更加深彼此的傷害,所以,在「不得已而用之」,老子還要「銛攏為尚」的看法,這就是老子與眾不同的觀點。
老子認為,尊道尚德之君,本是「天下往」,怎會弄到兵戎相見呢?老子認為戰爭只是惡性的循環,故對戰爭是以「哀悲」的心情去面對,對所謂戰勝的一方,也是「以喪禮居之」的態度。
老子根本就反對戰爭。有人問:「難道在不得已時也不用兵嗎?」依老子看來,「太上之君」,怎會弄到「不得已」的地步呢?若為君者尚德無為,皆能「少私寡欲」,何有「不得已」之情勢?所以,老子認為任何戰爭的借口與理由,都是來自為政者「欲得」、「甚欲」與「不知足」。若為君者崇信「武力」,認為武力是最後的解決方法,以為靠強大的武力便可解決問題,認為在「不得已」的時侯,可以用武力來解決問題。以為還有「用兵」的最後一招,在有問題出現時,不會認真去談判,於是在有心無意間把雙方的糾紛弄到「不得已」的狀況中去,給「用兵」找有個藉口。若是沒有「不得已」的藉口,不理如何,用兵都是錯誤的選項,若真如此,何有戰爭?而事實上,戰勝戰敗只是惡性的循環,要想天下太平,戰爭不應是選項。
老子並無「止戰」的言論,因為「止戰」是應「征戰」而來。老子不可能教時君「止戰之法」,唯一的方法是不引發任何戰端,即不征戰,若老子有「止戰之法」,時君焉會就此不大動干戈?反正老子有「止戰之法」,這似乎無形中也鼓勵了戰爭。
老子要讓所有的統治者明白,任何戰爭是沒有「止戰之法」的,唯有不發動戰爭,才不會有止戰的問題。
老子也提醒所有的統治者,「兵者不祥之器也」,以「凶喪」之事來視戰爭,冀希統治者勿以武力圖霸爭強,不要為「天下先」,否則生靈塗炭,「夫樂殺人,不可以得志於天下」。雖在不得已的情勢下,也不以「用兵」作為解決爭端的手段,面對「用兵」之事,統治者當慎之重之。
老子面對當時的戰亂,提出「亡羊補牢」的方法,一方面提出嚴厲的譴責,不可以美化戰爭,「若美之,是樂殺人也」,嚴厲譴責好戰者「不可得志於天下」。
面對「戰後」的問題,又提出「積極補救」的方向,征戰雙方對戰爭是以「哀悲莅之」,說明戰爭不是解決征戰雙方的方法與手段,無論勝負,雙方皆以「同悲」的態度面對戰爭的結果。
而所謂戰勝的一方,以「凶喪之禮」來處理,使戰勝的一方,不以「戰勝者」的姿態出現,而是「果而弗伐、弗矝、弗驕」,把「不得已」的心情完全表達出來。
如此,戰敗的一方的怨恨與報復,也會因而大大降低;而對戰勝的一方,也不會因戰勝而鼓舞「好戰」的意識。如此的態度與方式,「戰爭」只是一時之苦難,卻能換得長久的和平。
要化除戰爭,時君必須要「少私寡欲」、「不甚欲」、「不欲得」、「知足」、「知止」,如此才能「無不克」,才能「莫知其極」,於是「天下往」,「子孫以其祭祀不絕」,天下「自化」而太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