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六 至虛守中
至虛,恆也,守中,篤也。萬物方作,居以須復也。天道員員,各復其根。
本章與「郭店楚墓竹簡《老子》」甲篇第十三同文,當以「郭店楚簡」為本。
至虛,恆也。
「至」,郭簡、帛書同,王本作「致」,「至」、「致」、「集」義同。
「虛」,虛靜也。
「恆」,郭簡書作「亙」字,此字與「亟」形似,故帛書作「極」,形
近而誤。
在句讀上,帛書作「至虛極也」,已離老子本義,難以解讀,王本則
成「致虛極」,更遠老子本義。
守中,篤也。
「守」,郭簡作「獸」,音近可借,帛書作「守」。
「中」,帛書作「情」,乙本作「靜」,《郭店楚墓竹簡》釋文作「中」。「中」即「盅」也。
「篤」,帛書作「表」,乙本作「督」,王本作「篤」。「篤」與「恆」義相通,篤行也。
「致虛,恆也;守中,篤也」,恆常地持守虛靜,篤行地持守道盅。
萬物方作,居以須復。
「方」,帛書作「旁」,王本作「並」,《郭店楚墓竹簡》釋文作「方」,讀作「滂」。《廣雅‧釋詁》:「方,始也。」
「方作」,生命初始之狀態。
「須」,帛書作「觀」,《郭店楚墓竹簡》釋文作「須」。「須」,《篇海類編‧身體類‧須部》:「須,待也。」
言萬物處於「方作」之時,便以自身居存的方式,一切順應自然,等待回歸自己的本源。
天道員員,各復其根。
「天道」,帛書作「天物」,王本作「夫物」。「天物」此詞不合「道」理,「道恆無名」,故不可以「物」名之。帛書與王本皆誤。
「員員」,有作「云云」、「雲雲」、「芸芸」、「運運」、……,雖各文本所用之詞不一,但義同「員員」,義指運行。
「根」,郭簡作「堇」,乙本作「根」。
天道運行不已,各自回歸於本源。
本篇言萬物動而歸靜,靜而復動,如天道之運行,故為政者當順道以動,而民自化,各歸其本。
根據帛書文本,簡本「各復其根」句下尚有:「歸根曰靜,靜,是謂復命。復命,常也,知常,明也;不知常,妄;妄作,凶。知常容,容乃公,公乃王,王乃天,天乃道,道乃久,沕身不怠。」
帛書此段之釋義:歸根於靜,是其永恆規律,認識永恆之規律者則清明;不認識永恆之規律者則背道亂行,背道亂行者則災禍危亡至也。知常者則能「致虛守中」而動之,知常者則能大公無私,大公無私者則可以王天下,王天下者則必合於天道,合於自然,如此才能「長生久視」,終身而無災禍。
雖郭簡咸認為是節抄本,但由帛書釋義來推敲,帛書此段文字極可能是郭簡的「注釋」,古籍此現象常有,不足為怪。「注釋」之文義,與《老子》是本「治書」,甚為合契。
「至虛,恆也;守中,篤也」,與前文「天地之間」有義理上的關聯。「至虛,恆也」,是承「虛而不屈」而來,由於「虛而不屈」,故才能達到「至虛,恆也」之境,「恆」與「不屈」義同。「守中,篤也」是承「動而愈出」而來,由於「動而愈出」,故才能篤行以致,「愈出」與「篤」義同。
「中」即「盅」,帛書乙本《老子》第四章:「道沖,而用之有弗盈也。」「弗盈」是「虛」,故能「虛而不屈,動而愈出。」言道之動不屈不竭也;守中,是謂守道之動,尚德守一,篤行者也。
朱謙之:「《廣雅‧釋詁三》:『虛,空也。』……虛有空竅之義,故訓為空為無。然而虛無之說,自是後人沿《莊》、《列》而誤,老子無此也。『虛而不屈,動而俞出』,此乃《老子》得《易》之變通屈伸者。……『致虛極』即秉要執本,清虛自守之說。」[一]
《老子》乃一「治書」,故老子並無「虛無之說」,是也。
郭沂:「此處『虛』字,結合第三篇第二章方可解之。其文曰:『學者日益,為道者曰損。損之又損,以至無為也。』『學』之益,是對自然的違背。『為道』之『損』,散損其『益』。『損之又損』的結果便是所『益』逐漸空虛,『以至無為也』。而『無為』就是自然。因此,所謂『虛』,實指自然。」[二]
尹振環:「致力心靈的虛無,經常不懈;堅守中庸,一心一意。」[三]
尹說非也。「致力心靈的虛無」說不妥,「至虛」非「心靈空虛」,而是心靈充實;「中」,實非「中庸」。「中」有「虛」、「靜」、「和」義,而「中庸」是「不偏不倚」、「不過亦無不及」的儒家經世修身之道,這與道家無論是本質或目的,其間是截然迥異的。「至虛」非「心靈空虛」,而是心靈充實。「中」有「虛」、「靜」、「和」義,「致虛」是「無為」的境界;「守中」是「致靜」的修為。
廖名春:「達到虛,就能永恆;保持空,就能長久。」[四]
老子不會追求「長生不老」之道,廖說易生誤解。「致虛」是「無為」的境界;「守中」是「致靜」的修為。
陳錫勇:「《老子》第四十八章:『為道者日損,損之又損,以至於無為,無為而無不為也。』是致虛,損其外得,乃至於尚德無為也。重積德,然後致虛尚德,故曰『恆也。』……守中,是謂守道之動,守『一』也,此云:尚德守一,篤行者也。」[五]
「萬物方作」即萬物在初始運作之時。(王注「作」云:「動作生長」)。帛書作「旁作」,王本作「並作」,皆不如竹簡「方作」準確。
郭沂:「『方』字不必如竹簡整理者之讀為『旁』;『須』,待也。全句意思是,萬物剛剛發生,即坐以待復,不必等到萬物『並作』時再『須復』。由於事物總要復歸,故不必『觀』之,『須』之即可。」[六]
「須」,《篇海類編‧身體類‧須部》:「須,待也。」《書‧多方》:「天惟五年,須暇之子孫。」孫星衍疏:「須者,《釋詁》云:『待也』」。《楚辭‧九歌‧少司令》:「夕宿兮帝郊,君誰須兮雲之際。」洪興祖補注引李周翰云:「須,待也。」
「須復」,實非「看它們的復返」,因「自身」才是「復返」的主體,實非客體,故不是看「它們」的復返,而是「自身」的復返。
「員」即「圓」的本字。日月星辰周而復始,此乃「天道員員」。在老子看來,事物的往復規律與天道變化的規律一致。所以,「員員」,實《老子》原文「云云」。
所謂「天道」,實非「道」之本義,「道」生「萬物」,「天道」乃「道」所生,故以「天道」釋「道」,實不妥也。
沈清松:「大體說來,竹簡本《老子》此段話說的是:至虛是道的原初狀態,道守沖虛,且在沖虛之中,興起萬物----在此是指宇宙論意義的萬物,而不是在意識中興起的表象。且萬物在興起之後,各自以其居存的方式返復於道。天道循環,最後萬物都要返回根源。」[七]
至虛無為,是恆常不易的境界;守中致靜,是篤行可致的目標。萬物在開始之時,便要順其自然,各自以其存在的方式等待復歸於自然。天道運行不已,萬物各自回歸自己的本源。
萬物「動而歸靜,靜而復動」,看似「循環」之「象」,實是道「運行」之理。
道無循環之理,看似循環,實則時、空、人、物皆不同,故道是「運行」。
[一] 朱謙之 《老子校釋》 頁六五。
[二] 郭沂 《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》 頁五五-五六。
[三] 尹振環 《楚簡老子辨析》 頁二三六。
[四] 廖名春 《郭店楚簡老子校釋》 頁二四九。
[五] 陳錫勇 《郭店楚簡老子論證》 頁一五○-一五一。
[六] 郭沂 《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》 頁五六。
[七] 沈松清 《郭店竹簡<老子>的道論與宇宙論》《哲學與文化》 二十六卷第4期 頁三○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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