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 天地之間
「天地不仁，以萬物為芻狗。聖人不仁，以百姓為芻狗。」
天地之間，其猷橐籥乎？虛而不淈，踵而俞出。「多聞數窮，不若守於中。」
根據「郭店楚墓竹簡《老子》」甲篇第十二，本章並無帛書本「天地之間」句前有「天地不仁，以萬物為芻狗；聖人不仁，以百姓為芻狗」四句；在「動而愈出」句後有「多言數窮，不如守中」二句。此六句究竟是郭簡節抄時所節，抑或是《老子》故書分屬不同之章節，甚或是故書本無此六句，須作更進一步的求證。
彭浩：「簡本以上四句於今本第五章的第五至第八句。今本該章共十句，帛書本同。簡本無今本第五章的第一至第四句和第九、第十句。……說明今本《老子》第五章的文字，原本並非在同一章中，『天地之間，其猶橐籥乎，虛而不屈，動而愈出』四句是一個獨立的部分。簡本的四句接在『人法地……道法自然』後，進一步闡明天、地、人之間的關係，銜接自然、文意連貫、順暢。」[一]
彭浩「原本並非在同一章中」說，甚是有理。然由文義觀之，此三部分亦不相通，帛書本輯成一章，實為不妥。
從這三段的文義中，各自成系統內的約定，三段並無相通之處，可見這三段本應是三個不同的章節，帛書錯編，當分成三章分述較宜。
五之一
天地不仁，以萬物為芻狗。聖人不仁，以百性為芻狗。
「以百姓為芻狗」，帛書甲本毀損「芻狗」二字。
「不仁」，實是「大仁不仁」，義即「大愛無私」、「大公無私」。言為政者當是大愛無私、無偏。
「芻狗」，常人以為「豬狗」，義甚輕賤，老子實無此意。「芻狗」，古之祭品之屬，以繩紮草成狗形，祭前盡予美飾以奉之，置於箱中，善加保存。祭後則踐之焚之。
「聖人」，為政者。
「百姓」，帛書甲本作作「百省」。「百姓」，百官也。西周前，以生地為姓，以封地為氏，平民無封地者無姓氏。
老子認為「仁」者，因拘於親疏而不能至公，故聖人須以「不仁」面對百官。
天地對萬物是大愛無私的，任由萬物順其本然去生息，為政者對百姓是大愛無私，任憑百姓自由發展。
本段言天地無私，載無貴賤之分，為政者無私，勿以有用無用任人。
「天地不仁，以萬物為芻狗」，《老子》第二十五章：「有狀混成，先天地生，寂乎！漠乎！獨立不垓，可以為天地母。」以此看來「萬物」是指涉「在天地之間之事物」。此句當無問題。
但是，《老子》第一章：「無名，萬物之始也；有名，萬物之母也。」「無名」，指「道」而言，言「道」是「萬物」的始源，萬物是「可名」的，「有名」是萬物的根本。這裏的「萬物」，當然包括了「天地」；四十二章：「道生一，一生二，二生三，三生萬物。」這裏是指「道生萬物」的過程，言「道」是「有狀混成」，「獨立不垓」，渾沌一體，這是「一」，「二」是指「無」生「有」，「三」是指「有」生「無」。「無」、「有」由概念上的「無」、「有」形成具體存在的「無」、「有」，於是「萬物」生也。四十章：「天地之物生於有，有生於無。」六十二章：「道者，萬物之主也。」說明老子之時，「天地」在「萬物」之內，故曰「萬物天地」，而「天地萬物」的概念，當於老子後而既成之固定概念模式。
然以理則推論，「天地」當然是屬於「萬物」之一，此句當作「萬物
不仁，以天地為狗」。或作「天地不仁，以萬物為芻狗」，明此概念後，則不必受文字之拘泥。
「天地不仁」，太陽普照大地，善人、惡人都照；惡人會死，善人也會死；春去夏至，秋逝冬來，這些都是自然「現象」。然世人認為「陽光不當照惡人」；「善人不該死」；「春暖秋爽不要走」，以為如此才是「天地」之「仁」。
「百姓」，《老子》書中「百姓」，實指「百官」。《堯典》：「克明俊德，以親九族；九族既睦，平章百姓；百姓昭明，協和萬邦。黎民於時雍。」
（堯能發揚偉大的美德，使九族的人都能相親和睦；九族既已和睦，進而明察百官；百官都能明德敬業，諸侯各國都能協和相處。人民受堯之感化，因而都變得非常和善。）
在《堯典》中，有「百姓」、「黎民」，可見周時所謂「百姓」，即指百官也，「黎民」則是指人民。
「百姓」當指「百官」，而今作「人民百姓」，於釋義言，或可以接受，於經文言，則不妥也。
「芻狗」，常人以為「豬狗」，義甚輕賤，老子實無此意。「芻狗」，古之祭品之屬，以繩紮草成狗形，祭前盡予美飾以奉之，置於箱中，善加保存。祭後則踐之焚之。
《莊子‧天運》：師巾曰：「夫芻狗之未陳也，盛之以篋衍，巾之以文繡，尸祝齎戒以將之。及其已陳也，行者踐其首脊，蘇者取其爨之而已。」（太師巾說：「那些祭祀用的稻草狗，在未祭祀之前，用精致的的竹器盛著，用彩繡的布裹著，巫師要齋戒後來迎送。等到祭祀之後，路人踩著它的頭和背脊，拾草的人撿回去當柴燒。）
事實上，世人皆以「有用」、「無用」之現象論貴賤，現象中的「無用」，往往是「用之不當」所造成，實非本身之材所致。世無「無用之物」，亦無「無用之人」，只有「不當用之」之人。
用「珠寶」去救饑民，對饑民而言，「珠寶」成了無用之物；以「糧食」取悦富貴者，「糧食」亦為無用之物，「珠寶」、「糧食」皆因「不當用之」而成無用之物，然「珠寶」、「糧食」不因如此而失去其自身之價值。
以世人的評品，「用前」與「用後」則有貴賤之分，芻狗在用前貴之，用後賤之。但「聖人」循道而為，故不因芻狗用前「貴之」用後而「賤之」，不因人善而保之，不善而棄之。《老子》第二十七章：「聖人恆善救人，而無棄人。」言聖人順道而善於用人，而不會棄用任何人。這說明在聖人心目中，所有的人，都是有用的人，不會棄之、賤之。所以，聖人可以讓百姓自由發展而不會有任何問題。
五之二
天地之間，其猷橐籥乎？虛而不淈，踵而俞出。
此段與「郭店楚墓竹簡《老子》」甲篇第十二同文，當以郭簡文本為本。
「橐籥」：《集注》：「囊底曰橐，竹管曰籥。冶煉之處，用籥以接囊橐之風氣，吹爐中之火。」「橐籥」，古代治煉時用
來鼓風吹火的器具，猶今日之風箱。
「淈」，通行本作「屈」。「淈」、「屈」，義皆作窮盡貌。
「踵」，通行本作「動」。
天地之間就像個大風箱，雖似虛空卻不會窮盡，運作起來，則是生生不息。
本篇言「道」在天地之間，「道」雖視之不足見，聽之不足聞，撫之不可得，似虛無卻實有，且是生生不息的在運作。
我們僅以「郭店楚墓竹簡《老子》文本」內容，摘錄以下章節：《老
子》第二章：是以聖人居無為之事，行不言之教，
萬物作而弗始也，為而弗志也，成而弗居也。夫唯弗居，是以弗去也。」第九章：「功成身退，天之道也。」第三十五章：「故道之出言，淡乎其無味也；視之不足見，聽之不足聞，而用之不可既也。」第四十章：「返也者，道動也，弱也者，道之用也。」第六十四章：「聖人能輔萬物之自然而弗敢為。」第六十六章：「聖人之在民前也，以身後之；其在民上也，以言下之。……以其不爭也，故天下莫能與之爭。」以及老子治國的目的之第五十七章：「我無事而民自富，我無為而民自化，我好靜而民自正，我欲不欲而民自樸。」從上面的章節中，老子的「貴柔尚弱」、「謙下不爭」、「不敢為天下先」的為人處事待人接物之「德」，皆源自這個「虛」字、「盅」字。
五之三
多聞數窮，不若守於中。
「聞」，王本作「言」，政教號令也，但自帛書出土後，當依帛書作「聞」。「聞」，外得之學也。
「數」，道理也。《呂氏春秋‧雍塞》：「世之直士，其寡不勝眾，數也。」高誘注：「數，道數也。」《荀子‧正論》：「是不容妻子之數也。」王念孫雜志：「數，猶道也。」
「中」，盅也，空也，猶「橐籥」也。
本段言外得之學，於道無益，不如守虛。
《老子》四十八章：「為學者日益，為道者日損。」言為學者不斷追求外得，故對外得之欲日益熾盛，為道者不斷減損外得，故對外得之欲日益減損。
多追求外得之學，於道則大損，不如守虛如橐籥。
為何「多聞數窮，不若守於中」？《老子》第四十八章（郭店楚墓竹
簡《老子》文本）：「為學者日益。為道者日損，損之又損，以至無為也，無為而無不為，絕學無憂。」「無憂」是守於中的結果。
《莊子‧養生主》：「吾生有涯，而知無涯。以有涯隨無涯，殆矣；已
而為知者，殆而已矣。」
莊子的這番話，告訴我們不要用有限的生命，去追逐無限的「知」，
若是明知而故為，那就更加殆矣。
道家對「知」持有不同與常人觀念，道家認為人的生命歷程，一切順
其自然地生，一切順其自然地息，人活在自然中，應自然地接受「自然法則」的運行，人若是純樸，便會自然接受和其它生物，甚至是萬物一樣，臣服於大自然的法則，可是人有「知（智）」後，不甘成為「大自然」的「順民」，道家認為這是人類一切挫折痛苦來源。
老子有見於此，於是提出「絕知棄辨」之說，要「視素保樸，少私寡欲」，目的就是要回歸純樸，《老子》三十二章：「道恆無名，樸。」樸就是道，回歸純樸，就是回歸於道。
老子對「回歸純樸」訂出一個指標，就是二十章：「苦嬰兒未咳」（像嬰兒還不知道笑時的狀態）。要達到這個境界，身外要「絕知棄辨」，身內要「視素保樸，少私寡欲」。如此人才能「怡然」返歸自然，這就是老子所謂的「德」。
[一] 彭浩 郭店楚簡《老子》校讀 湖北人民出版社 二○○一年三月 第一次版第二次印刷 頁四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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