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8月29日 星期六

老子新校新義之十七、十八

十七、十八 太上下知有之
太上,下知有之;其次,親譽之;其次,畏之;其次,侮之。信不足,安有不信。猶乎,其貴言也。成事述功,而百姓曰我自然也。故大道廢,安有仁義;智慧出,安有大偽。六親不和,安有孝慈;邦家昏亂,安有正臣。
本章與「郭店楚墓竹簡《老子》」丙篇第一同文,當以「郭店楚簡」為本。
十七、十八兩章應如「郭店楚簡」合併成一章,而帛書分成二章,實不當也,當依郭簡《老子》丙篇第一更正之。
太上,下知有之。
「太」,郭簡作「大」,帛書作「太」。「大上」即「太上」,至好之義。「太上」,指「尊道尚德」之為政者,一切順道而行之,施無事無為之治,行不言之教。
「下」,指百姓,百姓此處是指百官而言。
通行本作「不知有之」,「不」乃「下」之誤。
最好的為政者,是尚德無事無為之治,百官僅知其存在,而不感到「上」之壓力,百官一切順自然而作為。
其次,親譽之。
「親」,郭簡「新」,帛書作「親」。「親」,親人近臣。
通行本作「親而譽之」,意指又親之又譽之,誤也。
「其次」,郭簡作「其即」,帛書作「其次」。「其次」,指次於「大上」之治者。此指「尚仁」者。《老子》三十八章:「失德而後仁。」「尚仁」之為政者則以親疏分,故百官因「親」而「譽之」。「譽」讚美。
其次,畏之,其次,侮之。
其次,侮之:「其次」,前句郭簡作「其即」、次句作「其既」,帛書均作「其次」。
「其次,畏之」,指次於「尚仁」之治者,即「尚義」之治者,《老子》三十八章:「失仁而後義。」「尚義」則以利害分,百官因害而「畏 之」。 「侮」,帛書作「母」,王本作「侮」。
「其次,侮之」,指次於「尚義」之治者,即「尚禮」之治者。《老子》三十八章:「失義而後禮。」「尚禮」因貴賤分,百官因貴賤而「侮之」。

《老子》三十八章:「尚德不得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得,是以無德。尚德無為而無不為也。尚仁為之而無以為也;尚義為之而又以為也;尚禮為之而莫之應也,則攘臂而扔之。」
此章說明為政者為政態度與原則,由此可見,「大上,乃指「尚德者」,其次」,指「尚仁者」,「其次」,指「尚義者」,「其次」指「尚禮者」。

太上之君之下的尚仁之君,以親疏分,故親譽之;再次是尚義之君,以利害分,百官因害而畏之;最下是尚禮之君,以貴賤分,百官「莫之應」而「攘臂而扔之」,故侮之。
信不足,安有不信。
「安」,帛書甲本作「案」,乙本作「安」。「安」,乃也,則也,於是。
為政者誠信不足,於是百官對為政者才有不信任的問題。
猶乎,其貴言也。
「猶乎」,「豫乎」同義,《老子》第十五章:「豫乎,其若冬涉川。」謹慎警惕。
「貴」,慎重。
「言」,政教號令。
尚德之為政者,順道而行,無事無為,慎重其政令教化。
成事述功,而百姓曰我自然。
此句帛書作「成功遂事」。
「述」,帛書作「遂」。「述」,完成之意。
《老子》第二章:「成而弗居也。」第九章:「功遂身退,天之道。」第三十四章:「成事遂功而不名有也。」說明老子對「功成」的看法。
「姓」,郭簡作「眚」,帛書作「省」,王本作「姓」。
「然」,郭簡作「肰」,帛書作「然」。
「自然」,自其本然,順其本然,自成也。
尚德之為政者,無事無為、行不言之教,自能成就「大上」之功。在成事述功時,百官都認為這是自其本然而成的結果。
故大道廢,安有仁義。
「故」,郭簡、帛書皆有此字,王本、通行本則無,當補。
「大道」,指「太上」之治道。
因此,太上之治道廢棄後,於是才高舉仁義之名。

智慧出,安有大偽。
郭簡無此句,帛書則是「知快出,案有大偽」,乙本則是「知慧出,安有……(缺損)」,郭簡當依帛書補正。
「智慧」,高舉尚賢尚智之施政。
「偽」,不應只作「奸偽」說 ,而是泛指為政者不順應大道,而盡逞一己智能之大作大為。
尚賢尚智不尚德,因而便有逞一己智能的大作大為之舉。

六親不如,安有孝慈。
「六親」,郭簡作「六新」,帛書作「六親」。「六親」,指父子、兄弟、夫婦。
「慈」,帛書作「茲」,王本作「慈」。
六親不能和睦,於是高舉孝慈之幟。

邦家昏亂,安有正臣。
「昏」,郭簡作「緍」,王本作「昏」。
「亂」,郭簡缺損此字,帛書作「亂」。
「安」,郭簡缺損此字,帛書作「案」,乙本作「安」。
「正」,帛書、乙本皆作「貞」,通行本作「忠」。「正」、「貞」、「忠」義通。
國家混亂,於是才有忠正之臣。

本篇言太上之君尊道尚德,有誠樸信實之德,天下才能大治。
在老子的思想中,「太上」之君,以「道」為治,吾謂之「德君」,施政皆順道而為,故無「親、疏」之別、無「利、害」之取、無「貴、賤」之分,把所有的人皆視為等同,《老子》第五章:「聖人不仁,以百姓為芻狗。」因此天下至公至平而無不均;第二十七章:「是以聖人恆善救人,而無棄人。」聖人善用人,故天下沒有無用之人,人人皆是有用之材;第五十六章:「故不可得而親,亦不可得而疏;不可得而利,亦不可得而害;不可得而貴,亦不可得而賤。故為天下貴。」老子認為這是「有德(道)之君(德君)」的作為。因為政者「不仁」,視天下等同,無親疏、利害、貴賤之別,故為君者能「身後之」,能「言下之」,故天下只知「有君」,而無「君治」之感,故人民無厚無壓。《老子》第六十六章:「聖人之在民前,以身後之;其在民上也,以言下之。其在民上也,民弗厚也;其在民前也,民弗害也。」
「其次」之君,以「仁」為治,吾謂之「仁君」,施政則有親近疏遠之困,故厚親薄疏,先親後疏,故有「親、疏」之分,故能「親者」「譽之」。
「再次」之君,以「義」為治,吾謂之「義君」,施政則以取利棄害為務,對君有利者親之、用之,有害者遠之、除之,因這「利」與「害」不是「民利、民害」,是「君利、君害」,故「畏之」。
「最次」之君,以「禮」為治,吾謂之「禮君」,施政則以制禮定制為準,定禮制硬把人分為「尊卑」,定階級硬把人分成「貴賤」,為君者不尊道貴德,妄自以君為尊為貴,君又以自身好惡定百官尊卑,而視民為卑為賤,老子認為這是最不合乎自然的施政,故老子嚴厲抨之。第三十八章:「夫禮者,忠信之薄也而亂之首也。」
老子認為除了「德君」之外,「仁君」因於「親疏」之別,「義君」囿於「利害」之困,「禮君」則陷入「貴賤」之亂。
太上之治,百官僅知有君存在。因君「不仁」;其次之治,百官因與君親而讚譽之,因君有親疏之別;再次之治,是百官因與君害而畏之,因君有利害之分;最差之治,百官因與君賤而侮之,因君自以為是,妄制禮定制。
「仁君」、「義君」、「禮君」,皆為君而誠信不足,於是百官才有不信君的問題。為政者尊道尚德,不以政令教化為務。在事成功遂之時,百官皆認為這是自然而成的結果。
故為政者棄用太上之治的大道,於是高舉仁義而代之;為政者尚智不尚德,於是才逞一己之智能要有大作大為;因而六親不能和睦,於是高舉孝慈;國家混亂危殆,於是高舉忠正之臣。
「太上,下知有之」,「下」,學者多釋作「人民」,與「而百姓曰我自然」句中的「百姓」呼應,然老子之時,「百姓」是指「百官」,實非指「人民」。《尚書‧堯典》:「克明俊德,以親九族;九族既睦,平章百姓;百姓昭明,協和萬邦。黎民於變時雍。」此處有「百姓」和「黎民」,意謂「百姓」是「百官」,「黎民」乃指「人民」。
高明:「『上無為萬民自化』,『民之飢以其上食稅之多也』,皆以『民』與『上』對文,無作『下』者,可證也。」[一]
高明此語,說明「帛書《老子》」文中,說到「君」與「民」時,只有「上」與「民」相對,並無「上」與「下」相應者,故此處的「下」,當不是指「民」而言。
「其次,親譽之」,「親譽之」,實非通行本之「親而譽之」。「親譽之」乃謂與君親近者譽之。「親近者」臣也,實非指人民也。
但這兩句,時至今日,「下」當然也可以解作「人民」,「親譽之」當亦可解作「親之譽之」。
當人民僅只知「君」之存在,而無任何統治之壓力感覺,可見這是「無事無為,清靜自化」之君。
為君之本當如《老子》第五十六章:「故不可得而親,亦不可得而疏;不可得而利,亦不可得而害;不可得而貴,亦不可得而賤。」而為君之道當如第六十六章:「聖人之在民前也,以身後之;其在民上也,以言下之。」結果是「其在民上也,民弗厚也;其在民前也,民弗害也。」而為君之得則如第五十七章:「我無事而民自富,我無為而民自化,我好靜而民自正,我欲不欲而民自樸」的太上之治象。
「智慧出,安有大偽」,此句抄簡者漏抄。
除了帛書、乙本、王本均有外,廖名春認為:「從用韻考慮,此句非有不可,……『義』和『偽』為韻,皆屬歌部,『慈』和『臣』為韻,之真和韻。」此說或有道理。
再由文義來看,《老子》第十九章:「絕智棄辨,民利百倍;絕為棄作,民復孝慈;絕巧棄利,盜賊無有。」故此句若無,則義不全。
「知慧出,有大偽」,「偽」,若作「詐偽」,則僅合乎一般道理,人人皆明之理,何須老子振臂高呼?「偽」,十九章「絕為棄作」,當「作為」解較合老子之義。「大偽」,盡逞一己之智能作為之,即不順道而為之。
老子主張為政者當「尊道尚德」、「無事無為」,《老子》第十二章:「聖人之治也,為腹而不為目。」二十九章:「將欲取天下而為之,吾見其弗得矣。夫天下,神器也,非可為者也,非可執者也;為者敗之,執者失之。」三十五章:「執大象,天下往,往而不害,安平大。」四十八章:「取天下,恆無事;及其有事也,不足以取天下。」五十七章:「我無事而民自富,我無為而民自化,我好靜而民自正,我欲不欲而民自樸。」六十四章:「為之者敗之,執之者失之,聖人無為故無敗,無執故無失。」六十五章:「以智治邦,邦之賊也;以不智治邦,邦之德也。」由於執政者尚智,尚智者都是極逞一己之智力,極盡知識之任,「極者」,「視強則目不明,聽甚則耳不聰,思慮過度則智識亂。」故「偽」,當以「作為」,則義足矣。
「國家昏亂,安有正臣」,俗云:「亂世出忠臣」,此語實在不妥,其實「忠臣」不只是「出」在亂世,而在太平盛世亦有忠臣,只是不顯而已。正如「強風知勁草」一樣,沒有強風,不見勁草,但並不是沒有勁草。
在太平盛世之時,正臣是更不可或缺,國家由太平盛世沈淪到亂世,皆因正臣太少,皆因正臣不受重視之故。
[一] 高明 《帛書老子校注》 頁三○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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